顾三不明所以,也不当回事,仍然漫不经心地回答:“种地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问老天爷,愿意赏几年的风调雨顺。” 解忧接着问:“那谷深处那个山洞呢,里面的秘密,你可知道?” 顾三动作一僵,原本因喝酒布满脸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扭过头,表情与声音同时发生扭曲,“什么秘密?你究竟知道了什么。”他的声音怒不可遏的杀机,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自己的反应。这女人怕是故意挑了这么个时候来诈他。 解忧双睫低垂,心里一阵恶寒,“果然有秘密对不对?白虎是兵伐之征,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洞口。它在守护什么?我原以为你只是马侯帐下的一般兵士,若不是上次去泾州,我还不知你竟是他府上的亲兵。一位亲兵,有事没事地却往丫谷这里跑,你说我该怎么想?” 顾三没有说话,解忧语气很平静,每个字的音量都不高,甚至有些轻柔,却让顾三心里发凉。他抬头看向解忧,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目光里有许多的期待,希望他能对自己坦诚相待。 “上一批住在丫谷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解忧的尾音带着微微颤意,“该不会真的都羽化登仙了吧。” “闭嘴。”顾三欺身压近,双眼中闪过汹涌的杀意。他曾说过无数次要杀了解忧,可唯有这一次,解忧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杀心。“不要自作聪明,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情,就算是你父亲的彰德军、你夫君的黑衣军也护不了你。想活着当妈,就先给我学会做个哑巴。”顾三凶狠地威胁,神色却有明显的慌张。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威胁还远远不够,这个女人,觉没有这么容易放下自己的好奇。 缕缕水雾从山谷深处徐徐地飘散出来,像一个又一个缥缈的幽灵,又变成一条丝一缕线,消溶在这苍黑幽峻的夜空中。
第146章 一百四十五除夕(七) 酒和歌还在继续,围着火堆仍是一团和气欢腾,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不自然。顾三一把拉扯着解忧离席,快步避开了这股辞旧迎新的热闹。他的动作有些着急,丫谷河边的沙地上遍布凌乱的碎石,解忧被拖得几步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 四下无人,刚一停下,顾三右手便伸向腰间,解忧心念一动,动作极快,身体前扑,双手便狠狠按在了他的胳膊上,道:“你是要杀我灭口么?” 顾三讥讽道:“现在才知道害怕?还是知道你确实不应该活着了。”他将解忧的双手抖落,右手从衣襟里拿出,手上竟是一个小酒壶。解忧觉得他怕是要灌她饮毒酒,连滚带爬往后倒退了几步,却见顾三仰头将里面的药酒一饮而尽,极苦的味道让他的眉头忍不住缩皱成一团。见解忧这般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是解酒的药,我得让自己清醒点,不能稀里糊涂被你套了话去。自己明明这么怕死,却还总要做些找死的事。” 解忧也不全然放心,又问:“你当真不杀我?” 顾三冷冷说:“目前还没有这个想法。” 解忧放下心来,ʝʂɠ思路也愈发清醒,想了想,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道:“那你其实也用不着喝药,跳河里能清醒更快。” 顾三恨得逼过来,“我没惹你,为什么要一再挑衅?当真要比我下杀手才罢休么。” 解忧接道:“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可以杀了我。” 顾三不屑冷笑:“我觉得你还是活着罢。” 解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一个知道则必死的秘密,让我想想。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兵器、粮草,还是金银财物?或者是泾源军圈养了什么珍奇怪兽,不能被世人所知。”解忧的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猜测一个一个列举,目光却牢牢盯在顾三的脸上。 月色明亮,映在水面上有粼粼水光,落在顾三脸上亦是将他的眼眸中的不屑一顾映得清晰。顾三警觉地没有说话,只将眼角微微挑起看向远方,似乎在思索该如何避开解忧无休止的缠闹。 可这边解忧却已猜出了答案,心头重重一沉,“原来不是在里面藏了什么,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个兵道吧。洞口的白虎塑像是明灯,会保佑每一个出征的战士,或平安归来,或魂魄归故里。” 顾三大惊,面上不受控地收敛起了之前的轻慢,不可思议地看向解忧。 解忧轻轻说:“看来我这次猜对了。三爷,你若没有这份清醒,我还不敢赌你的反应。” 顾三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女人一直在猜,一边猜又一边通过他的反应予以确定或否定,最终得出了距离真相非常接近的答案。 面对过分聪明的女人,顾三只剩下了苦笑。 解忧却在这时用一副真诚与认真问道:“我无意刺探军情,我在意的只是这条兵道会不会威胁她们的性命。”抬手一指,是远处遥遥跳动的篝火。 “你既然会问这个问题,自然也就知道了答案。”顾三无奈地叹气,山谷静谧,眼前的一泊河水被月光照得碎银万点,迷蒙得像是梦中不真实的存在,“那是一条天然幽深狭窄的岩洞,天地鬼斧神工塑成,沿崖壁而行,下方是谷中河流。从入口到出口,需要沿着谷道在黑暗中前进整整一夜。行路艰辛,却越过了整座丫山,出口那头靠近白马镇,已经是契丹辽国边陲。” 解忧此前试想过这个可能,但顾三真正地说出来时,仍然不免大惊失色,道,“这样的话,就绕过了雁门关。” 顾三解释道:“不仅不用过雁门,还将原先需要十一二日的行程缩短至五六日。但这个岩洞十分狭窄,不能行马,只能靠人力步行。春夏秋三季,河道涨水,会漫过洞口。可若是冬季早春,山的那一头冰封水枯,确实可以作为兵道。” 解忧听明白了,接着又问:“此前有人用过?” 顾三说:“这条兵道在历代泾州史志上皆无记载。马帅的父亲马宁当年接任泾州,契丹屡叩雁门关,凭借铁骑快马,杀人无数。丫谷当时的族长便找到马宁,密告兵道之事。马宁抱着必死之心,点了五百死士从丫谷兵道而入,犹如神兵天降直达白马镇。” 解忧心里十分清楚,听上去是出其不意,是神兵天降,可现实却是五百个没有战马、没有辎重武器,没有策应的部队,甚至缺少补给的轻装战士进入了茫茫草原。面对凶狠的契丹人,犹如一块生肉被抛进了狼群。“战胜了?”解忧认真地问。 顾三点头,“报了大捷。契丹人永远想不明白这样一群人究竟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也不知道他们前来赴死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双方战了三五场,五百死士战至仅存二十二人。可是他们的确成功地吸引住了契丹兵。接着雁门驻兵出关,打散了契丹,夺下了白马镇。此后五年里,白马镇是属于我方。”顾三明明是在说己方的一场胜利,可声音里却有难掩的哀伤,“这场大战结束后,马宁意识到这个兵道的风险。一旦被敌方知道了它的存在,那雁门便如形同虚设。而如果这个秘密只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等于多了一条直插对方要害的密道。马宁随后做出决定,命那侥幸回营的二十二人重新回到丫谷,屠村。” 最后两个字,就连顾三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涩,像是深夜藏在浓密树林里的乌鸦啼鸣声。他没有具体说那时丫谷里居住了多少人,也没有说这二十二人后来的结局怎样了。可是,兵道既然能从马宁传到儿子马侯这里,还一直是一个被高度封锁的秘密,那么可见当时知情的人大概是死绝了。 解忧感到一阵强烈的胸闷,她不是没有见过生死的人,可是她离真正的战争终究还是太远了。如今只是浅浅听闻一角,她便觉得犹如深渊、如黑洞,其中的力量实在太大,非人力所能抗衡。但凡被吸入其中,莫说挣扎逃脱,就是一句呼喊也未必被允许。饶是此,她还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冷静地问:“那后来严大娘她们又是如何到此居住的?” “她们是意外,开始只是三三两两逃离家园到此处居住的。那时候我的前任负责巡查这里,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怜这些无处可去的妇人,便许她们偷偷在此居住。没想到后来人越来越多,十数年间竟有了如今的规模。大多数都是妇人和孩子,没有什么威胁,只是在此苟活而已。”顾三停下来想了想,又自嘲地笑道,“泾源军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人之常情。你在谷里住了几个月,肯定比我更清楚。” 解忧自然有体会,泾源军守在这里,日日练兵,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上战场。生死无定数,丫谷是开始是一种安慰,后来成为了一种寄托,就像余老八和陈娘子那样,希望有朝一日不用打战了,也能过上寻常夫妻的安定生活。“这样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丫谷的秘密。泾源军只将它当作一个日常寻欢的地方。”解忧说。 “那个兵道已经二三十年没用过了,运气好的话,它永远不会被开启。”顾三的目光激烈,狠狠地盯着解忧,“你明白这里面的干系么?” “我明白。”解忧也冷静地逼视回去,目光冷峻犹如一块厚厚的冰层,教人感受到上面清冷的寒意,却又不敢深究,深怕轻轻一碰触,冰层裂开,又会涌出汹涌的烈火,“越少人知道,丫谷就越安全。可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不得不,你会先将她们转移安置么?”其实还有半句话,解忧犹豫着没有说出口,莫要如上次那般,连累丫谷里无一人生还。 顾三没有说话,他看着解忧,远处的火光在他眸心跳动,像是两个小小的光点,映照出了他心底隐隐的不忍。最后,他还是阖上了双眼,教人看不见他心中的情绪,背过身去,呵斥道:“天真幼稚,你真以为我救过你一次,就能救所有人么。若真有这么一天,她们要指望我,我却还不知道该指望谁。你要知道,我只是个品阶低下的小武官,让我护这么多人平安周全,倒还不如多跪跪菩萨,跪跪佛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带着颤音。 解忧也不说话,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理由,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就当你答应了。” 顾三愣住。 解忧也没有等他再有反应,转身就走。盈盈月光,与她的脚步同时移动。 顾三快两步上前拦住她,想要计较清楚。可她转过身,月光却从她肩头流淌落下,将那怀孕而隆起的身躯映出了一身的磊落光彩,便让他心中一万个推辞的借口也说不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承诺你所希望的事,一旦战事起……”他才说了半句。 解忧打断道:“一旦战事起,谁也保证不了什么。只能存心、尽力而已。”她说到这里,走了两步到顾三跟前,猛地一下从他腰间将短刀抽出,“存的这颗心便是,这把刀不要砍向喊你三爷的人。” 顾三彻底呆在原地,这把刀他平日极爱护,刀刃磨得如镜面一般光洁,在如雪的月光下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此刻才想到,这个女人怎么就这般轻易地将刀抽了出去,自己又是何时开始对她毫无防备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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