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说:“那是因为你把孩子当作是给某个男人生的,那无论这个男人是官家、是将军、是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相爱之人,都是不值的。孩子不是为男人所生,甚至不是为了你自己所生,只是这个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了你作为母亲,与你结了这样一场缘分而已。” 丫头的脸有一刹那的震惊,她本生得聪慧,只是养在山野间,少得教化。又将世间肮脏欺侮之事看了许多,见事难免偏颇。这些日子,得解忧细细讲解,对许多事倒也有了与从前不同的看法。话及至此,竟勾起了她些许伤感,“若这般说,我连我母亲是谁都不知,又算什么缘分。” 言语虽硬,但语气已然软化了许多。解忧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是与他人一模一样的母女缘分,你之所以有怨,大约是觉得这缘分太短了。” 丫头嘴角发酸,抽搐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出完整的话来,“我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解忧的手轻轻抚过丫头的头发,静静看着她,眼眸的暖意透过浓浓的水雾传递出来,“我还记得我父母家人的模样,但如今,我也与你一样,在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了。”解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丫头说这些,或者只是她清楚尖刺长出的地方,往往最是疼痛。丫头这样想刺痛别人,只是因为她自己也因此事感到痛。 丫头怔怔地问:“那你难过么?” 解忧笑道:“我不难过,我还能教你一个法子,让你也不难过。” 丫头好奇问:“什么法子?” 解忧张开手掌,又让丫头与她一起张开手,由得那滟滟冬阳落在掌心,激起掌中一阵暖意,“你感受到热了么?” 丫头点点头,“暖的。” 解忧将手掌握起成拳,丫头也跟着做。手指将阳光与掌心隔绝开,方才那股暖意顿时消失,“你能抓住阳光么?” 丫头摇头,“当然抓不住。” 解忧说:“对,缘分跟光线一样,非人力能握住。但是方才的暖意是真正留在你掌心的,你记住或是几日后你忘记了,你仍然知道存在过,也许是数年,也许是几日,或者仅仅一瞬。”苏木叶子在泉眼中翻腾,泛出了一层又一层鲜艳好看的红色,像是一股火焰在石中绽放燃烧,连周遭的光线也被熏得明媚了许多。“这便是缘分最妙之处,莫要只在意此时此刻你是如何,父母、爱人、亲友,人与人之间相守相伴的缘分长短皆非求之所得。每个人的掌心都有许多段缘分,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就像木枝、像草棍。即使你张开手,它们也不会掉落。可是你再如何攥紧拳头,它们也不会变多、变长。世事如此,人人皆是如此。” 丫头似乎有些听懂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张开的掌心,愣愣地问:“当真人人都这样么?” 解忧肯定地点头,“当然,纵然是天家贵胄也不能幸免。”她忽然想到先帝郭威二子,同样是遗散在战乱中,生死未明,以至于最后只能传位于义子柴荣。乱世中,人人手中的缘分恐怕都是短短一截,满掌凌乱,满手唏嘘,只是此事,她倒没有特别必要讲给丫头听。 丫头的心绪似乎开朗了不少,手掌一掌一握,便将金灿灿的光击散,任由它们一簇一簇地在手掌上跳动。
第145章 一百四十四除夕(六) 虽然心中已不存指望,可当解忧与丫头回到时,却见顾三等一众兄弟早已在那里。其中一位黑髯的汉子正将那新生儿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脸上泪水与笑容混在一起,似哭似笑地说:“老子有儿子了,儿子,大胖小子。老子这下不怕去见祖宗了,咱们老余家有后了。”旁边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汉子有些羡慕,伸手过去摸了摸婴孩的小脸,立刻被余汉子呵斥道:“小心着点,你的手粗,别给摸破皮了。” 立刻引得一众围观者大笑,那伸手的汉子有些讪讪,亦有些眼馋,“那就这么容易破皮,我又不是不给压岁银。怎么连摸还不给摸了。” 说到压岁银,像是提醒了余汉子,他立刻抱着孩子起身,打算讨要银子却又舍不得腾出一只抱着孩子的手来,只是将手从襁褓下用力伸出来,宛若讨要赏钱的大猴子,“说得对,给钱、快拿出钱来,做叔伯的,这是可是我儿子第一次得压岁银,不能给少了。”余汉子大声说道。 方才那汉子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不含糊,将一个皱巴巴的钱袋拿出,伸手进去抓出来一大把铜钱、碎银,数也没数,直接塞进孩子的包被里。 余汉子很满意,索性抱着儿子挨个讨压岁银。那帮兵汉子平日又凶又恶的模样,此时却各个都慷慨大方,情愿沾一沾这喜气。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不仅将身上的银钱倒出来,还有讲究的人找了红布包裹上,也有来不及准备的,从怀里掏了支银钗出来,便被笑话连老婆本也没保住。 余汉子抱着孩子走到顾三跟前,顾三也没多想,从怀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扔了过去。闹作一团的汉子们笑得更欢了,起哄道,“可别看三爷现在大方,他的那个在肚子里,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就要落地了。将来你还礼,还不得将这些银钱全都还回去。” 顾三一怔,顺着众人的目光转过头去,目光定定地落在拎着一篮子红鸡蛋的解忧身上。夕阳绯红,落霞跌落谷中,将众人都染成了一片深红浅绯,欢腾无比。此前顾三对解忧的维护,造成了不少误会,人人都以为两人早有情愫,连解忧的身孕都是顾三而起的。 严大娘却是知情人,ʝʂɠ见两人尴尬,便急忙圆场道:“你们都小声点,要闹远些去,陈娘子还要休息呢。” 余汉子一听到陈娘子,急忙冲着众人嘘声,将孩子递给严大娘,拢起方才得的那堆银钱财物,颠颠地就往屋里给陈娘子送去。 “余老八一路上紧张得要命,既不知道孩子生出来没有,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见到母子平安,这么一个汉子,竟连哭也不会,笑也不会了。”顾三接过解忧手里的鸡蛋,转身分给众人,又向她说道。 解忧看着余汉子乐颠颠走进屋里的背影,不禁笑道:“我原先没注意,陈娘子的意中人竟是他。看起来像是个会疼人的,陈娘子没选错。” 顾三手上分发鸡蛋并没有停,一面向解忧解释:“其实两人已经好上许久了,老八开始不好意思承认,后来陈娘子要生这个孩子,他也豁出去了。这段日子对自己可抠狠了,整个冬季愣是一双厚靴都没做。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多留些钱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说话间,那乐不可支的余老八又踩着兴奋的脚步直冲冲地朝着顾三寻过来,双手一拱,道:“三爷,我娘子让我给小儿取个名字,我这人没文化,你帮忙想个,长大了让孩子谢你。” 顾三算是他们这些人中念过书的,解忧甚至想过,他的名琛,这并不是寻常农家会用的字。他祖上或者有人读过书,也可能当过小官、做过小吏。顾三看着余老大满脸期待的眼神,笑骂出来,“好你个老八,拿这么一道题来难老子。还是个奶娃娃,哪里就要取名了,三年后再来问我。” 余老八也不放过他,“那我可等不了这么久,先取个乳名唤着。可我只会取些屎蛋儿、牛蹄儿这种土名字,被娘子一顿骂。没法子,还是得三爷帮我想一个,得一听就是个有出息的名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顾三也没法,只好将解忧上下看了一遍,说:“你给想一个吧,有出息的,最好是汴梁城里贵族哥儿们爱用的。” 解忧见他转手就把这桩难事扔了过来,略略沉思,便说:“汴梁的那些名字华而不实,不大好,既然姓余,那就先取个留字。乳名叫留哥儿,日后若喜欢,大名唤余留,也可谓是朗朗上口。” 留字,字部属田,应了好好耕作,驻守一地不离去之意,又与余姓意义相应,十分巧妙。顾三赞许,余老八也喜欢,从袖子上撕下了一块帕子,请解忧将这个字写在上面,说是回头好找人缝在贴身衣物上,好儿子的好名字。虽然不能日日陪伴,但能带在身上,也算是安慰了。 于是,这一日的年夜饭便格外喜气。泾源军的数十个兵士像是被余老八的喜事感染,不仅少了平日的嚣张气焰,还有主动帮忙收拾饭菜,杀了一头猪,三只羊,砍菜烧火。一个火堆在中间烧起,女人用木签、铁条串着新鲜的羊肉放在火上炙烤,又时不时地撒上些香料,不一会儿便有诱人的香味飘散出来。旁边的火灶也没闲着,煮了一大锅汤菜,又烤了红薯、眉豆、山地瓜之类杂果。几个大桌上的饭菜吃食摆得满当,显得十分丰盛。众人相互吆喝着落座,一阵狼吞虎咽,场面热闹极了。 后来,有人搬出了不知藏在哪里的酒,拍开酒坛,只尝了一口,早已变味,酸涩无比。众人仍然分饮了,像是在饮玉露琼浆。 后来,不知谁又开始吟唱。先是不成曲调的山谣,咿咿呀呀,是陈郁空阔的曲调,接着是泾源军士们常唱的军歌,苍劲雄浑,迎着浪浪山风,独有一种沉闷悲怆。 解忧坐在一角,离人群不远也不近。手里拿着缺了一角的旧木杯,里面盛着半杯温水,还拌了点野山蜂的蜂蜜,入口甜丝丝的,比她曾经喝过的许多饮子都好喝。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饮着,舍不得将它喝完。 顾三不知从哪里搞了半条炙兔腿,放到解忧面前的食盘里,又抽出短刀,横刀竖切几下,便分成了大小不均的几块。他显然已有了五六分的醉意,兴致却十分高,甚至用胳膊捅了捅解忧,道:“你得多吃点,一晚上看你也没吃几块肉。就算你不饿,我干儿子也要吃东西。” 解忧没说话,捧着杯子微微垂头,映着眼角若有若无的水光。顾三看在眼里,觉得好奇,不在意地随口一问,“想家了?” 解忧摇摇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却生生将那快要滴落的泪水重新憋了回去,语气里也不禁藏了几分锐气,“我是心里高兴。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所有人都这么高兴。” 顾三也坐不住,只在附近随意踱步,一面笑着说:“都苦了一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件喜事。大家都得抓住机会高兴高兴。来年,倘若你去汴梁买来的良种若能顺利栽种,收成增加一些,日子能更加好过一些,高兴的机会也就能多起来。那时候,笑得也能正常些,不会一个个的都像个傻子。”顾三将那兔腿肉一条一条地撕下来,用手指揉成团,高高抛进嘴里,就像嗑瓜子一般。 解忧抬眼看向他。细看之下,顾三其实长相还算俊俏,眼睛习惯性细眯成两道半圆形的线条,眼角零星地散落了一些无处掩饰的细纹。此刻睫毛低垂着,将日常的狠戾之气悄然收敛,唇边竟也难得地挂了几分喜色,与他素来冷峻凶狠的模样大不相同。解忧也不再犹豫,嗓音沙哑,却依旧十分清晰地问了出来,“良种栽下,她们能收获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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