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将那把短刀调转了方向,刀柄朝他又递还了回去。“我说完了,我不用你承诺什么,我只要你能听到。元日到了,这算是我在这里过第一年,我必须认真地许个愿。”解忧轻松地笑道,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件不经意的自然小事。
第147章 一百四十六春归(一)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各处有各处的烦愁,各地却亦有各地的喜事。正月还未过完,丫谷里的冬寒便已褪去了十之八九,每年到了这ʝʂɠ个时候,桃李抱枝,四处皆是蓬勃欲出的春意,催促着众人及时播种。 到了正月二十这一日,前去活水庄买良种的韦娘子终于回来了。她去时仅是两人一马,这番回来却足足带了三驾马车的人与货。从老远的地方便甩出马鸣声,吸引了丫谷众人的注意。 解忧也跟着严大娘迎了出来,看着那些车马碾过并不平坦的山路缓缓驶来,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可下一刻,她心头又是一阵紧张,双手抚在耸起的腹部,竟有一些不知所措。 这支队伍前面有一道淡色身影正骑着一匹青毛白蹄的马,丫谷的阳光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色彩落在他身上,漾起一阵清和柔美的光芒。这阵光混在不知何时盈满双眼的泪水中,只教人再也移不开眼睛去。 等到一众人走近,韦娘子快行两步,几乎是从马车上直直跌落下来,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快来接贵客,快叫人收拾茶水糕点。”她一边跑一边喊着,激动得脸色通红,却也上气不接下气,“此番前去实在太幸运了,田秀才得知了丫谷所在,不仅点选了十余种良种稻苗,还……还亲自前来,要看看咱们的田。” 等她说完,后面的车马也停稳。大家这才注意到与韦娘子共乘一辆马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手灵活,一副庄稼汉的模样,正是田秀才。他从车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解忧哈哈笑了出来,“许久不见娘子了,今日欢喜。总账先生此番也同来了,我可就算不上什么贵客了。” 解忧对田秀才浅浅见礼,垂首轻轻寒暄,“有劳先生辛苦。”可这不过是下意识所为,她的全幅心思早已全然落在翟清渠身上。数月未见,他仍是那般光风霁月的模样,一身浅色长袍,非锦非缎,只是素素净净的样子,却卓然有光。 翟清渠走到解忧面前,轻轻一句话,便将这一路上的料峭风寒瞬时化开,“我在江南等你,没想到最终在这里遇到。” 解忧眼角一酸,这一路的迫不得已、阴差阳错,还有说不出的委屈与惊醒,都变成了一颗泫然欲落的泪滴。在落下之前,又被细腻温柔的手指轻轻擦拭掉,“听韦娘子说,谷里来的王姑娘坚强又果敢,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今天这里一共才几个人,就激动得要落泪了。”翟清渠明明自己也有难抑的激动,却还不忘在众人面前取笑她。 解忧低头浅笑,调整好翻腾不已的情绪,施施行了一礼,又对众人说道,“我到此处亦是阴差阳错,一言难尽。可在这里安住了数月,得蒙谷中诸位姐妹照顾,无以回报,便想着能做些什么。左思右想,稼轩之事乃是首要。还请指点。” 田秀才本就是个农痴,丫谷地势水土风情与众不同,能在西北之地种活水稻,这更是奇闻。田秀才自然也拱手说道:“娘子信中已极尽详细地描述谷中地貌,是我贪心,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定要实地来看看这里的山水,田土。我这次带了一些好种,挑选好适宜播种的土地,再教授一些耕种之法。此地温暖,若运气好,一年至少可收两季。”田秀才只关心粮食收成,简单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完,目光扫向四周,恨不得立刻就能去看看田地。 翟清渠自然了解他的心思,便让同行而来的六名随从跟着做帮手,遇山开荒、遇水修渠。严大娘见这一众人没有片刻含糊,心里欢喜,急忙领着丫头和韦娘子一同带路,又吩咐他人在家准备些好吃食,一会儿送到田间。这般布置一番,却什么也没嘱咐解忧。 见众人各自忙碌开去,留下了自己与翟清渠倒是清清静静的。解忧便大大方方地提议要带他四处转转。说起来丫谷风景也有一番值得赏玩之处,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石滩旁有些不知多少年岁的古树,一颗桃一颗李间次而生,此时间刚有花蕊在枝头绽出,是浅浅的粉与清新的白,遥遥看去,就像是枝头缀满了透亮的琉璃花,盈盈有光。 翟清渠从谷外而来,身上尚有一件御寒的白狐披风。此刻方才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下来,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块垫好,好叫解忧能坐得舒服些。 两人这一路都很是紧张,只拿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东拉西扯。如今见此情景,解忧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粗麻楛布的衣物,又瞧了瞧那水光色料的料子,忍不住就笑,“总账大人,我不敢坐。突然间有一种要被你的衣服折煞的感觉。” 翟清渠跟着大笑,脸上一片春光灿烂非凡。他扶着她坐好,目光里却是一片要将她沉溺进去的温柔与心疼,“这不该怪我,怪你自己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我在江南等你的时候,还想过你会不会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可后来一想,平安堂的铺子如今开了许多,翟家的生意更是有街巷之处都有。你若要找我,应不算难。没想到,我等了这么久,最后竟是才从活水庄那里得到的一点线索。”他这几句话仅是寥寥数语,却说尽了这段时间的复杂心情。解忧的信送到活水庄,最早也是二十天前的事,他即刻便能得到消息,随即跟他们一起来到丫谷。说是简单,若不是翟总账对寻找她一直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中,反应绝不可能如此快。 解忧心里感动,事实上翟清渠的每次出现都会给她带来许多感动,就像丫谷里的暖泉一般,漫布在她心田。这几个月里,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翟清渠。可刚开始叫她犹豫的正是自己怀有身孕之事。因为这个孩子,让她无措,不知道所谓的江南之约还有没有必要。到后来,她一点点地在丫谷生活下来,又见到了张令铎,诸事烦扰,竟彻底将这事给遗忘了。解忧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笑道,“你得到的不该是王巧的消息么?” “说那位姑娘从渭州而来,带着身孕,自称王巧。可我知道那应该就是你,也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找翟家。”翟清渠似乎能看懂她的心思,认真地说。 解忧的眼泪簌簌地就往下掉。 翟清渠拉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又认真地说,“看来真是受了许多委屈,比从前爱哭多了。” 解忧也没接他的手帕,只将手掌用力按住脸颊与眼角,却怎么擦也擦不净汹涌溢出的泪水,偏偏还要嘴硬,“我从前就听人说,怀孕的女子总是多思多虑,爱哭也爱笑。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翟清渠并不回避问题,当即也没有一丝的犹豫,认真地说:“上次见面时,我想你一定也不知自己怀孕了。不然若告诉我知晓,我一定会劝你在渭州将孩子生下来,绝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冒险。万事都得在你生产之后,那时若你仍愿意,陇西府就算是三丈高的铜墙铁壁,我也一定会送一对翅膀进去,叫你飞往江南。” 解忧呆了片刻,怔怔地问:“江南?” 翟清渠轻笑道:“在这里过得舒心,便忘了我们约定要去江南,看乌衣巷落雪,听金陵雨声,泛舟西子湖,再品荷塘鲜藕。还有,你不是一直好奇究竟要怎样的天地灵气,能生出秦妃那样的天外仙姝么?如今,仍然好奇么?” 不过是昔日的一些玩笑话,他却都记得。解忧说不出话,平时能言善道的嘴如今就像被封死了一般,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翟清渠看着她,继续说:“老天既然是这样的安排,我觉得其实也是极好的。你在丫谷,我找来了,接下来,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一同去,可好。” 他一句一句地说,解忧终于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高耸的腹部,轻轻叹气道:“这个孩子是赵家的骨血,我不想回到陇西府,但我有勇气独自将她抚养长大,我……”虽已觉得自己鼓足了勇气,可话仍说了一半,剩下半截实在难以开口。 翟清渠并不在意,有一抹清浅的笑意浮在唇边,他帮解忧说完了剩余的话,“没有必要带着孩子到我这里赌一次。我简直有些后悔,先前教你学会依靠自己,没想到如今,你竟生生走出了一条不需要旁人相帮的路来。解忧,我明白你的顾虑。所以,我要当面与你说得清清楚楚。与我而言,这本就不算什么。”解忧惊讶地看向他,翟清渠依旧明眸蕴光,含着一抹痛楚的笑意继续往下说,“因为我原本也不是翟家的亲生孩子。我少年时因战乱,母亲丧生、父亲离弃了我,叔伯将我从家谱中彻底抹去。是翟家从废墟中把浑身伤痕的我捡回,翟家总账让我顶了二十七子的身份养在家中,ʝʂɠ遍寻名医帮我恢复身体,又亲自教我经济算术,教我经营之法。我称他父亲,视有再生之恩。父亲离世时,亲手将这漫天的富贵家业交予我。我与他虽非亲生骨血,但这十数年的相处,他锲而不舍地让我领会四件事,面对分离、迎向相遇、轻轻拿起、用力放下。人生寥寥数十年,最终也将由此四事构成。” 解忧震惊得无法言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翟清渠,身为翟家的总账,竟然不是翟家子孙。她想起翟清渠曾说过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四处养伤,意志消沉,百无聊赖。她记得赵匡胤曾经对翟清渠的身世有诸多猜疑。她亦知道翟清渠年少时受过重伤,以至于如今虽还记得些武功招式,却无体力支撑,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一番奇遇。解忧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远远不够用了,那可是翟家的富贵,亿亿家产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人谁不想自己子孙享受富贵,谁能将这样的家产交予旁人。翟家前任总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翟清渠静静地看着她,有风带着绿茸茸的芳草清香吹拂过来,宛如清泉澈然清润、沁人心脾。“你如今该明白,我既早知道自己心意,该拿起什么,想遇见谁,便不会轻易放手。”翟清渠的声音透过天光,萦绕在她耳边。 解忧一震,自己的纠结担忧,自己的不在意与放不下到此刻都变得矫情狭隘。她抬眸看向翟清渠,在映透了山水万物的目光里聚起一抹欢喜,她缓缓开口,便带着春日归来,“总账大人,我得再教你第五件事,永远为了让别人放心而揭开自己的伤口。这样会让在意你的人心痛。” 翟清渠闻言,轻轻一笑,笑容就如水波般自他的唇边轻轻荡漾开去,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染力,“那你需得知道,你与别人总是不同的。” 日光斑驳,春风将树枝摇出窸窣婆娑的声响,昔时种种在此刻重叠,翠翠与嫩嫩的树叶交错相叠,迎向南风,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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