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替顾侍卫讨个人情,也请翟夫人息怒。”一直未言语的张令铎突然开口,他一揖到底,态度诚恳且谦逊,“顾侍卫此前曾救过我,救命之恩,不敢装聋作哑。” 解忧暗自放心,张令铎能在此时出言救下顾三,自是最好。面上却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样,轻轻哼了一声,“郎将有好生之德,我也没说定要人性命。别日后传言出去,说我是个夜叉。” 马侯听着话风松动了许多,他原本也不愿白折了顾三这个亲信,见状正好卖面子给张令铎,笑道:“那就再打一百鞭,给翟夫人出气。之后到二哥跟前当差,让他牢记今日是谁帮他捡回这条命。” 解忧倒吸一口冷气,揣度这再加一百鞭,应当不会打死他吧。目光却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雨滴浓密地砸在顾三身上,带着早春透骨的寒气,凌冽的风吹过,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这等重罚,亦像是经不起这世间人心寒凉。
第151章 一百五十春雨(二) 开席布宴时,天色已见晚,风再卷过时,细密的雨丝飘然而至,打在纱窗上发出轻柔的声响,桌案换上了极尽奢华的菜肴,从猪羊肉到山禽野兽,奇珍异果,酒饮鲜花,应有尽有。堂前许娘子安排了两名身姿窈窕的歌姬献唱,一名身着浅粉色纱裙,怀抱琵琶;一名身着浅绿色的纱裙,手持玉板,二人皆以薄纱遮面,歌声轻柔婉转,余音袅袅,不绝于缕,恰应了早春里的桃红柳绿之绝色。 席间,主人与宾客欢声笑谈,话题围绕着张令铎此次提亲之行。他先说了自己如何跪在李相国卧房里乞求原谅。未照顾好锦柔,是为夫的失责。接着陈明幼子尚小,若托于他人之手照料,必定不敢放心,不如自家姨母血脉相亲。李相国抱头哭了一场,又促膝相谈一夜,许诺将四女配与他为续。第二日,李相国带他去了练武场,见识了马场演练,兵法阵法变化多端,完全超出想象。 马侯对马场练兵一事极为关心,细细询问用的是何种马,喂的是什么草料,战力与契丹相比又如何? 张令铎想了想回答道,论骑术精湛,党项胜于契丹。但党项的马匹马腿过于纤细,胃口不大,论耐力怕是不及党项。长处也正在此处,因为人数不多,每一名骑士皆可细细琢磨马上击杀术,故而阵型变化精妙多端,应动灵巧。 马侯面无表情,一只手拿着酒盏,与张令铎和翟清渠一一碰杯,沉思片刻,又笑着说:“极好,极好,二哥这一趟着实辛苦。大喜的日子可曾定下?” 张令铎认真说:“实话实说,我有些着急。幸哥儿一岁有余了,我还未见过面,便想着早日娶新妇,也好去渭州接孩子,送回老家教养。”他说话时,目光不自主地从解忧面上掠过,又道,“如此算来,择定三月初的好日子,前去迎亲。” 马侯拍手大笑:“二哥与我想到一起去了。虽说还有些匆忙,但事事抓紧准备,却给赶得及。”说完,又转向翟清渠,“郎将与党项二度联姻,这样的大喜事,先生也一起凑个热闹罢。” 翟清渠正将一碟子鸡汁炖青豆夹在解忧碗里,忽然被马侯这样一问,轻轻笑了笑,道:“这份热闹怕不一定能凑上,不如我送份贺礼吧,郎将可随意提要求。” 这样一说,马侯自然大喜,猛地拍了拍大腿,哈哈大笑道,“礼是要收的,客也是要留。若翟先生有半个字的不满意,便是泾州府上下的不应该。” 这样一说,那名粉衣歌姬正好一曲唱罢,取了明月觥盛满酒便上前敬酒。仅仅几步,却尽显身姿妖娆,香风细细,轻纱覆面,似仙似妖。许娘子在一旁含笑道:“让先生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矮身一福,揭起面纱,露出一张眉如翠羽、肌若凝脂、齿似编贝的貌美面庞,声音俏生生,略带羞色:“这杯紫苏青梅酿乃是奴家亲手酿成,酸甜清朗,香韵悠长,还请先生点评。” 这样娇柔美艳的神态,带着七八分明显的引诱,偏偏还当着解忧的面。解忧也不示弱,抢在翟清渠伸手之前便接过那杯酒,看也没看,随手一泼便将其中酒水洒得远远的。她摆出一副争风吃醋的模样,以袖掩鼻道“娘子见谅,我自有身孕起,害喜得厉害,尤其闻不得紫苏的味道。这几个月里,紫苏不许近身。这酒怕是品鉴不得了。” 那女子发作不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露出一份娇怯怯的模样看向翟清渠。翟清渠根本顾不上她,脸上皆是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解忧发怒,将她拉至身旁,认真地哄了又哄。 丝竹再次响起,柔滑婉郁,声声入耳,字字动情。偏偏张令铎觉得这杯中酒变得毫无滋味,悻悻放下酒杯。侧身与马侯随意聊了几句闲话,眼角扫落却见解忧已起身告辞,推说身子困乏不堪。翟清渠却是留了下来,只是细细地将解忧睡前的喜好细细嘱咐给府里伺候的人。 马侯为二人安排得客房在东院,穿过与西院一般单调枯燥的回廊,窗外有几株矮树,在夜风夜雨中发出浪涛一样的声音。虽远不及陇西府的精心布置,却也算很有一番情趣了。解忧回到屋里,便有一众丫鬟前来伺候,各个恭敬合礼,分工明确。有卸妆浣面的、有拆撤发髻的,有将姜汁熬了滚烫热水为她烫脚,一阵忙乎,极尽待客之道。 好不容易换上了寝衣躺下,解忧的思绪却仍在晚间的宴席上。张令铎再次去党项求亲,马侯的殷勤待客,明明是杀机重重的泾州府,却硬生生凑出这么一场歌舞霓裳。解忧试图想明白,可是脑子转不动,深深呼吸,凌冽的春夜气息混合着屋内燃着的安息香侵入鼻息间。她静静思索,才发觉自己一大半的情绪被顾三牵扯着,这一顿鞭子下去,两人那一点点相惜相助的友谊怕是彻底打散了。 半寐半醒地又捱了不知多久,房门被悄然推开,她警觉地睁开眼,还未起身。翟清渠的气息刹那间已逼近到身前,一双似笑非笑的清俊眉眼出现在解忧面前,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悄声笑道:“夫人,还未睡呢。” 解忧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随着他的声音顷刻消失在黑暗中,随即嗔怪道:“你喝酒了。” 翟清渠将自己的脸往前凑了凑,笑着说:“没敢喝紫苏酒。” 解忧胸口的闷气随之笑了出来,正欲再说话,翟清渠却将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嘴上。解忧静静地看着翟清渠,原以为早已无比熟悉的这个人,却在这个亲密的距离上惹起了她一阵不受控制的慌张心跳。极静之中,门外响起几声脚步声,又有木凳轻轻落地的声响,再后来,只剩下了摇摇不定的春雨声。 翟清渠的手稍稍放开,脸上也敛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笑意,一言不发地在解忧身侧躺下,两人呼吸相接,他的声音低沉入耳,道:“泾州要反了。” 解忧大惊,虽说也并未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从翟清渠嘴里听见这个确定的结论,还是被一个呼吸卡在喉咙,下一句问话便撕破了嗓子,“如何得知?” 翟清渠说:“我不耐烦与他们长久纠缠,这才教你提前离席,方便询问清楚这泾州府邀我做客所图是何。马侯本还有些顾忌,酒热之后,倒也说开了。原来是看到了官钞的好处,想要我照着葫芦画瓢,再做一套泾州官钞。” 原来如此,解忧着急ʝʂɠ问:“泾州官钞?” 翟清渠细细讲述,“是。泾州与渭州相聚不过数百里,若同时有两套官钞,那势必混乱。官钞本身不值钱,官民百姓愿意信它,相信的是上头那枚官印的兑付。我将这些道理讲给马侯听,他却说,秦之前,六国各有货币,相互承认,兑换自由,也相安无事了。如今辽国、党项、吐蕃、江南诸国亦各自铸造钱币,同样无碍。大周也有官印钱银,为何只许渭州发官钞,凭空捡了好大一场富贵。思前想后,也就是因为赵玄郎有翟家相助。他既这般认定,我也不多废话,只答应回头想想,再作应答。只不过,一时半会之间,怕他是不会允许我们离开了。” 解忧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若非挟持,早间又怎会派人马到丫谷将他们带来。微微一想,又问,“若泾州有了这种心思,那雁门呢?” 翟清渠平静地说,“泾州雁门唇齿相依,必定是一致行动,共进共退。” 解忧接着问:“那张令铎,也与他共谋么?” 提到张令铎,翟清渠只好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张郎将是独自与李相国相谈的,旁人只能知道他得配四妹。可具体约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马侯对他的态度亦是两面的,既要拉拢利用,又害怕他生异心。今日那个对你别有用心的侍卫,顺手就派去监视他了。” 提到顾三,解忧有些心急,“其实顾三爷并非像我所说的那样不堪,方才情急,要还救命之恩的人其实该是我。” 翟清渠静静地看着解忧,忽然,他垂下眼睛,眼睫微微颤动,手掌从床榻上滑到了她的手腕上,轻轻握起,合在自己手心里,“我知道,你本就不是那样刻薄之人,虽没跟我说其中缘由,但事发反常,必定别有隐情。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之后的拈酸吃醋,有几分真?” 解忧原本紧张的心情被他闲话打岔开,只好轻轻笑:“全都是真的,又气又恨。我现在大腹便便、行动不得,最看不得别的女子窈窕腰姿,袅袅婷婷的模样来劝你酒,这满堂主宾眼中可还有翟夫人的半点地位。” 翟清渠的手陡然一紧,他侧过身子,解忧抬头轻轻一瞥,便瞧见自己的身影撞进了那双如点漆般深邃黑亮的眼眸中。室内空气沉静,月光将浮动在半空中的尘埃照映分明,有种掩藏在静夜里的浅浅躁动不安。半晌之后,翟清渠轻轻叹了一声,声音轻柔得像是抚过窗外枝叶的夜风,“我不想做什么张令铎再婚的贵宾,我只想早日离开,准备你我的婚事。解忧,我倦了。” 这样亲昵的距离,解忧可以更清楚地观察他。他仰面躺在那里,眼神深深浅浅藏在睫毛下,侧颜的线条尖削利落,顺着侧颈,一路蜿蜒起伏地没进微微敞开的领口。她第一次清晰的发觉,藏在翟家总账的名头之下的这个男人,不再是白日里对任何人与事都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他也有倦意,也有不安,藏在眉间、藏在眼角,解忧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指尖相触肌肤时,仿佛融进了他的气息中。 “是因为官钞吗?”解忧轻轻地问。 翟清渠阖上眼,轻轻嗯了一声,“不安,害怕之前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官钞本是好事,在规矩之下,定额定量运行,于国于民皆是大利。可是无法预估的变化是人心贪婪,皆以为这是一桩无成本的好买卖,凭空就能聚集万千财富。人人去效仿,没了约束,那必将引来一场浩劫。” 解忧点点头,跟着翟家学经济之法多年,她知道翟清渠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今日马侯会动这个心思,他日便有李候、张侯想据此敛财。人钱到手之后,心思便会更大了。割据称霸、各自为政,好不容易盼来那一丁点儿统一的希望便怕是要破灭了。可纵然如此,解忧的手却用力反握住翟清渠,“你是翟家总账,只凭这个,我便相信你的担心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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