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大惊失色,亵渎神佛的恐惧犹如一个巨大的铁罩从天而降,扣在了每个人心上。他们抬头去看张令铎,他站在那里,一股子庞大的肃杀之气自他身后陡然而起,原本纤瘦的身躯在此刻看来亦蕴了无数力气在其中。“我敢在此刻领泾源军,不凭武力、不靠功勋、更无父兄荫泽,但我敢将此战放在神佛之前。”他的声音清晰,被烈烈北风吹起,平添了几分声响,让字字句句能清晰地传到每个军士耳中,“张令铎,隶州厌次人,生于汴梁,今年二十有五,原配夫人李氏早亡,留下一子,尚未取名。于家族,延续香火之责已尽。于国,我既领郎将之责,誓守雁门。如今,有辽人叩关、有党项虎视、有乱贼异心。遍地妖魔,为泾州祸,为百姓祸。我能聚之力,在于诸位。能奉之身,唯有此七尺躯体,但泾州必赢的信念,却在满天神佛之上。我今日摔此佛为誓,外面的金壳将被铸成兵刃,里面的木头将削成箭杆、长枪,成为诸位的兵器。期间所有代价与罪孽,皆由张令铎一身承担,若仍不够,愿添上此后七世轮回,押此战泾源必胜。” 没有人再说话,无论这些人是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性格,在战场上如何凶狠,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亦不敢亵渎神佛,更不敢咒上自己未来七世。仅此一点,张令铎便狠过了所有人。 静悄悄的人群中开始有人附和,开始是乱七八糟的声音,有人喊“我听郎将的”,也有人喊“泾州必胜”,慢慢地,这些杂乱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了整齐且统一的口号,“郎将威武!泾州威武!”一声高过一声。张令铎站在那里,眉宇间平静入睡,目光扫过所有人,是一片教人心惊的森冷。一排一列,他在心中默默清数人数。泾源军在册人数共是五千六百八十人,马侯死后,杀了一些,跑了一些。这几日,他向翟清渠赊了一笔钱,在城内招募适龄男子入伍。理想的话,可能将泾源军规模增只六千人。 这便是他端起能拿在手里的最大牌面了,可若拿去硬碰,ʝʂɠ莫说契丹和党项,便是宇文辉从雁门杀过来,他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只能打个巧,尤其是时机,必须拿捏至极致。 天上的雨云越聚越多,一层叠在一层上面,将原本的半轮日头尽数遮蔽了去。顾三跟在张令铎身后,右手扶握在佩剑上,警觉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直至空中第一粒雨滴落下来,砸在顾三的手背上,本该是暖暖的春雨,却有着刺骨的寒凉。顾三有些发愣,想提醒张令铎避雨时,却听到一直沉默无语的张令铎忽然沉沉开口,“我们一定会入阿鼻地狱,万鬼缠身,永世不得脱离。” 顾三的心就像被重锤狠狠一击,顷刻下沉,从此刻起,便连呼吸亦觉得十分艰难。他知道,张令铎在深思了数日之后,最终做出了选择,丫谷覆灭之灾便在此刻。 顾三抬起头,千万条雨丝像是长长的丝绦,从高空中垂挂下来,又被世上的风吹得左右摇晃。在砸落地面之前,每一粒雨皆是孤立无援的,在茫茫空中找不到可着力之处,像极了那些本因受他庇护,却被他放弃了的丫谷女人一般。 自己身后必定是要下地狱的吧。张郎将许诺此后七世用以赎罪,那自己呢?七生七世的轮回可还足够。想到此处,原本的悲伤之意一并涌上,竟在一瞬之间变成一种极大的愤怒。身后事不足此刻论,既然已决定付出代价,那必须得胜。 顾三双手拱拳,声音激荡在这无穷无尽的细雨中,“卑职领命。”
第164章 一百六十三改道(五) 顾三年少时,家境尚可,念了几年书。从开蒙的《论语》到《诗赋》,学得颇不错,识文断字自然不在话下。书院的夫子爱读史,尤其推崇太史公之《史记》,常将其中典故拆解成一个一个精彩的故事,讲给大小弟子们听。顾三对汉高祖的故事特别有兴趣,缠着夫子讲了许多遍。后来大了些,夫子索性将自己的书借给顾三,教他自己读。 少年顾三在读到《陈丞相世家》时,期间有一句话左右想不明白,便去请教夫子,“汉王被困荥阳,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夫子,陈平为何要让女子引开楚军?两千女子如何能抵挡住楚军?更何况楚军一旦发现异样,立刻转向追击汉王,又如何能逃?” 少年顾三一口气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期待地看着夫子,却换来夫子许久的沉默。 少年顾三更加迷惑,继续追问,“夫子,何解?” “抛肉至狼群,狼群岂有不抢食的道理。即便明知自己此刻该去追逐敌人,却也无法抵抗眼前的诱惑。”夫子摇摇头,手指滑至文章尾端,逐字道,“故而,陈相临死前自评,吾世即废,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为何招致阴祸,只因为当时的刘邦输不起,而陈平又太想赢了。利用他人的欲望达到自己的目的,是阴谋家。陷于自己的欲望而损坏公德大义者,即便生前赢下的功名与富贵,后世都将一点点还回去。可叹哉!” 夫子这番话,给少年顾三带来了极大的震惊。在他原本的观念里,能够被写入史书的人,都是大英雄,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看陈平,他生前赢得了巨大的名利,却一直惦记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名利与善良,实在难以兼顾。若是自己,又该如何抉择?不过这个问题,也仅仅短暂困惑了少年顾三一小段时间,很快他便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介混沌度日的普通人。既没有能力太坏,也不被允许太善良,没有机会获取生前利,也似乎没什么天资能留下身后名,哪怕是万古的骂名。 这段少年时的回忆这几日一直萦绕在顾三的思绪中,屋内醒脑的香料从镂空的兽嘴中缓缓溢出,夜色正浓,一轮圆月惨白得如同一张鬼脸,阴森森地挂在云端,遮蔽了星星的光芒。顾三眉心一跳,关于陈平的事迹忽然从记忆深处升腾而起,伴着十分不祥的预感。他用力摇摇头,思路被张令铎的声音牵引回来。 “夜深了。”张令铎慢慢说。 张令铎坐在沙盘前,这里原本是马候的书房,一应书籍、地图等物俱全。四周安置着六七丛灯架,用白纱笼着,烛光将室内照得通亮,也将张令铎脸上的焦急显露无疑。 顾三急忙拱手,歉然道,“卑职走神了。” 张令铎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却牢牢盯在沙盘上。这几日,两人用各色小旗帜模拟出各方势力军队的行进路线。将能想到的可能统统演算过不知多少遍。“丫谷,我们再推一遍。”张令铎用手指着崇山峻岭间的丫谷,缓缓地说。 顾三明白张令铎的意思,虽然之前已经商量过许多次,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他将沙盘上的各色旗帜布置好,一边测算距离,一边讲解道,“我们如今尚未掌握雁门,契丹从瀛州西撤的速度亦比想象中慢了许多。此前计划待契丹拿下雁门后,我们以泾州做伏,部署兵力在野地、以及新隘,再引党项伏击契丹。但以现在形势来看,党项会走在契丹前头。从雁门直入,宇文辉必定会生疑。硬取我们不占理,军心不稳,最后胜算微茫。”顾三的嘴唇有些干裂,声音在阴阴深夜中也有几分干涩,“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叫两支军皆取道丫谷,借兵道绕关。” 张令铎皱皱眉,一边琢磨一边说,“这是有把握的事。党项自不用说。契丹没有帮宇文辉拿下瀛州,辽国南院王反而被打得一路向西,意图叩关雁门。宇文辉与契丹的关系早已在崩裂边缘,我若以丫谷兵道相邀,契丹辽人必定高兴得很。” 这些细节此前,两人也琢磨过,倒不是问题。难的是之后。顾三接着说,“按照路程来算,党项将比契丹早几日抵达丫谷。谷中耽搁几日,便正好迎上辽军。” 亦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更明白无耻的话便无须明说。党项人到丫谷,便如鼠入米缸,深陷女色之中,肆意勾留个三五日亦是自然。如此耽误行期,恰好与契丹打个照面。双方在谷中必会为争夺兵道与女子而肉搏上阵。待两军疲劳消耗之后,泾源军正好坐收渔利。这大约也是张令铎如今兵力能做到的极致了。 沉默在深夜中显得尤为凝重,张令铎双眼中流露出内心极度纠结,“丫谷是个很好的位置,但这条兵道,马家当作绝密守了几十年也未敢轻用。如今若要同时暴露给夷敌,之后又该如何?” 顾三一字一字地说,“卑职明白,一旦这个秘密暴露,意味着雁门失用。不瞒郎将,当初卑职奉命守丫谷时,便想到过此刻。琢磨了数年,唯一的答案是,毁掉它。” 张令铎不说话,带着沉重凝结的气压,脸上只剩下一双目光炯炯有力,如尖刃一般扎在顾三脸上,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三亦沉默了片刻,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如风中枯叶一般无力,“泾州城的兵甲库里囤了百斤火药,足够用了。” 张令铎盯着马侯留下的沙盘久不言语。这个沙盘虽已经尽量做到细致,有道路、有山川、有城池,但此刻张令铎仍嫌它太过粗陋,无法展现出在这山河大地中活着的人们。“丫谷里有五六百名妇孺老幼。”这句话张令铎并不是说给顾三听的,而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良心。 顾三屏住呼吸,沉沉道:“谷外有万万人。郎将早做决断。” 张令铎轻轻摇头,目无焦点地凝视着前方,凄笑道,“我知道慈不掌兵,为了郎将之责,我摒弃了许多犹豫。但这次,我不知应不应该如此。要毁掉一片家园,要将数百妇人送入虎口,她们不是战士,她们本该是我们为之而战的目的。我想,写信给玄帅,由他定夺。” 顾三反对道:“书信往来,既耽误时间,亦有被截获泄露的风险。更重要的是,玄帅不在此地,未能感同身受,如何能替郎将做出决断。”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眶红肿得可怖,进一步劝道,“我守着丫谷足有八九年,谷中山川河流、大石树荫,我比郎将清楚。谷中居住的所有人,我比郎将熟悉。此法我与郎将已推演数日,若有第二个办法,谁将丫谷兵道四字说出口,我必首击杀之。此无奈之举,是绝境中万万无奈之举而已。” 一盏青灯跳动了两下,陡然熄灭,尽归于一缕袅袅无力升腾而起的青烟。顾三正与张令铎焦灼中,五感却依旧敏感。重重书架后面分明没有任何声响,顾三却十分警觉,大喝一声,“什么人?”几个箭步同时转过去ʝʂɠ。不多时,一只手便抓住了书架后面的丫头,连拖带拽将她扯了出来。 张令铎大惊失色,这件屋子虽不算大小,但他与顾三两人在里头已经待了许久,竟一直未觉察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想到方才密谋之事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便有杀心陡然升起。可那边丫头却已经哭了出来,“三爷放手,里头太暖和,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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