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上楼后,我走在最后,没人动过屋内的任何器具。若是微小的物件或许不察,但匕首之类的东西若真是有人私藏了,必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沙统领暴跳如雷。 “好,那就算是我胡说。”程湛攻击得快,撤退得更快,“那又有没有可能刺客在行凶后,又从南窗逃走了?沙统领你可记得,南面的卫兵在见到贵嫔娘娘坠楼后,迅速跑到了前门,这一时间里,南边是无人的。你所说的铁桶,恐怕也并不够铁吧。” 这下轮到沙统领背脊发凉了,连忙谢罪:“卑职有疏忽,当时情急,未曾考虑周全。” 见禁军已经被拉下水了,程湛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案子就日后就算断不明白,前面总也有个垫背的,轮不到大理寺来倒霉。想这里,程湛又说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行凶的也许就是常姑姑本人,她杀了两位娘娘后,贼喊捉贼,跑到楼下呼救。但因自己太过愚笨,没想好怎么圆谎,故而口供东倒西歪。” 沙统领是个心性耿直的,听到此处,也听不下去了,说道:“常姑姑若是凶手,她为什么拿走凶器?她应该将现场说成二位娘娘相互争斗,互伤了对方,这样还能把自己择干净。” 程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沙统领说的有理,看来还是前两种的可能性要大些。” 沙统领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一时气结,半天说不出话来。 程湛倒是心安理得地跪在了原处。熬了一刻,柴荣又问了一些细节,终于让他们离去了。沙统领一脸正气,那程湛连跪麻的双腿也顾不上,强忍着心中的战栗,施完礼方才离去。 夜风拂过窗格,宫殿中万籁俱寂,只有黑暗中几株抽芽抽早了的李树瑟瑟发颤。柴荣的脸浸在香炉升腾起氤氲白雾中,刘平小心翼翼地帮他换茶,再移走茶杯时,柴荣问了一句:“你也说说吧。” 刘平跪了下去,道:“奴才不敢。” 柴荣微微笑了笑,沉沉道:“不是不知,而是不敢。” 刘平微微一颤,小心答道:“案情错综复杂,奴才也是不知该如何说。”他小心观察柴荣的脸色,浅浅试探道,“常姑姑的话不能信,这九名禁军的话又能信几分呢?表面上是一团乱麻,可各人怀有各人的心思,凑在一块了,难免生出乱象来。” 柴荣神色一动,抬眸看了看他,道:“你怎么想?” 刘平苦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奴才这脑子今日在寺里开了光才来了这么一句,陛下再细问就真不知道了。只是秦娘娘在宫里一直是孤立无援的,这些年,也就赵帅那个解忧娘子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可盯在她身上的心思却一直不少。如今自己遭了难,还被人硬扣罪名这等事,奴才倒也觉得不奇。” 柴荣双唇微微一动,看着刘平问道:“她……受委屈了?” 刘平赔笑道:“恐怕也是难免。前些日子,奴才听说秦娘娘在湖边画画,也没招惹谁,却被霜贵嫔当众剥衣污面。皇后娘娘知道了这事,当众责了贵嫔几句,随后又送了几根白参过去,说是贵嫔孕中火气大,给消火用的。这也不知道是赏是罚的意思。” 柴荣双拳微微攥紧,一脸深沉。 刘平继续添火,“还有秦娘娘之前刚从养德院里回来需安排住处,雅贵妃说她那凌云宫西边房子空置,便去求了皇后让秦娘跟她同住作伴。皇后许了,还特意送了几十斤椒土过去让雅贵妃把屋子重新刷刷。” 柴荣嗯了一声,眼眸里露出一丝疑惑。 刘平继续说:“听上去可不都是一片好意么,可做起来就未必了。椒土上墙得混合大量的胶质,雅贵妃说着赶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死鱼死鸟的骨头,混在其中,墙刷完了,确实一股刺鼻的腥臭,再加上冬日门窗紧闭,屋里烤着火,那味道……”刘平摇了摇头,暗道,“这妇人的心思,真真是又零碎又阴毒,全往说不得的地方招呼。皇后毕ʝʂɠ竟没有嫡子,这心思……”剩下的话,刘平不能再说了。 柴荣的面色已阴沉得如暴雨将至的天空,层层叠叠,再有一刻,便能辟出雷电来。 刘平酝酿了一刻,似又不经意地想起,道,“奴才记得,当年先帝初登大宝,便从天雄军中选了千余名出身清白、英勇无畏的兵士组建禁军。这些年过去了,人员虽有走有变,但底子却是还在。皇后娘娘一说要办经会,禁军前十日便开始排查寺内各类人员,有这份心力做事当然也会细致。” 案上灼灼跳动的烛光幽幽隐灭,柴荣沉默了许久,言语中的苦涩则分外清晰,“如今,符家父女的心越来越大了。” 刘平见柴荣这么说,便悄悄咽了口口水,又把话头往回拨了点,“但奴才实在想不明白,魏王现在主着运河疏浚的事,天雄军驻扎奉命拱卫京畿。皇后母仪天下,按理怎么都不该啊。” 柴荣微阖上眼,吩咐道:“让大理寺重审常宫女。”重审的意思便是可以上刑,可以上任何刑具。 “是。”刘平记下了。 “收押在经阁戍值的一干禁军。”柴荣想了想,道,“都是世家子弟,不要上刑,让他们自己说,想明白了说清楚。” “是。” 他终于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道,“追封霜贵嫔为霜妃,腹中皇子为默王,对外只说霜妃因诞默王,难产而亡。以二品妃礼下葬。” “是。”刘平心道这份哀荣给的不算轻了。 “再嘱咐那个程湛,关于经阁一案,不存卷宗,不受任何人盘问,接下来任何进展,可直奏御前。” “奴才明白。”兹事体大,刘平觉得程湛也能拿捏清楚其中的轻重。 似乎所有事情都已经布置完了,柴荣静默了一刻,脸上表情却格外狠绝,“朱雀宫里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乱聊两句:长篇拉力赛马上开始了,今年为填南华曲的坑,就不参加了。占了个完美的吃瓜坑,打算追两部,大家有中意的推给我。
第44章 四十三断案 符皇后在朱雀宫里坐着,见到被带回来的秦雪乍伤成这幅模样,当下便后悔了,她恼自己太沉不住气,不该只听完常宫女的一面之词,凭着激愤就去拿人。如今,人到了自己这里,却再也无法对她下手了。 只好忍着气,等她自己醒来。这两日,秦雪乍醒了又睡,多数的时间昏昏沉沉的,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完整。符皇后忍着,只命太医们最好的药石伺候着,等她彻底醒来。 夜来寂静,殿外黑夜漫无边际地向四周蔓延。手中的茶筅击拂着茶汤,一遍又一遍,茶汤在杯中翻腾,筛出了细密的茶沫,咬在盏上,色白如乳,是碗上等的好茶汤,却被她扬手倒掉。一切再重头来过。就这么捱到快天明的时候,秦雪乍终于幽幽转醒。 符皇后喝了一口茶汤,醇厚的茶香在舌根处泛起一层似有若无的苦涩,她走进内室,一身华服,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眼睛里是极厌恶的目光,衬得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异常耀目,“本宫一直觉得,女人长成你这幅模样,便不用再生心眼了,没料到上天居然如此厚待,给了容貌、给了脑子,还给了一副狠绝的心肠。” 秦雪乍勉力支起上身,腹部的伤口因这动作被牵得生疼,她环顾四周,闭上眼睛想了想,微微弱弱地道:“这是在娘娘宫里啊。”符皇后踱近了一步,秦雪乍面上浮出一个惨淡的笑意,“那要多谢娘娘照拂。” 朱雀宫虽不似原先长孙妃的景福宫那般奢华无度,却也有着正宫的庄重堂皇。此处虽是偏殿,梁柱上却也细细描绘着百鸟朝凤的华美图案,室内两侧供着火盆,正中间焚着一股檀制的香料,吸入鼻中,令人耳目清醒。符皇后屏退两侧,凝着气盯着秦雪乍,“霜嫔是你杀的?” 秦雪乍虚虚一笑,“娘娘这是听常姑姑说的,还是大理寺断的?” 符皇后双眉一挑,冷笑地看着她,道:“秦雪乍,你好手段。这是吃准了,把你自己伤成这样,常姑姑的话便没人会信了是么?” 秦雪乍倚在床边,没有回答,只顾自地阖上了双眼,像是重伤之下体力不支,又像是在养神。 “你来告诉本宫,那日在藏经阁究竟发生了什么?”符皇后忍着怒气问道。 秦雪乍虚虚地睁开了眼,淡然道:“我怎么说,娘娘便怎么信么?您从前的女使常姑姑想必已经说了很多,娘娘都信了么?” 符皇后微一错愕,道:“本宫让你说。” 秦雪乍抬起头,想了想,面上的笑意如春风拂过轻柳,便是碍着半面的纱布仍然有着百媚顿生的美艳,“我记得正在跟贵嫔娘娘说话,她突然暴怒骂我是妖妇,从袖中取了把匕首出来,划伤了我的脸,又扎了我一刀。我疼得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就听见娘娘在问,是不是我杀了霜嫔。”她微微抬眸,道,“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她含着笑说出这些话,听在符皇后耳里,充满了挑衅和嘲讽,“一派胡言。” 秦雪乍又靠了回去,艰难地说:“我都说了,娘娘又不信。” 符皇后将一肚子火气重新忍了回去,说道:“大理寺将经阁翻遍了,也找不到伤你的利器。就连本宫差点都要怀疑常姑姑在说谎了。”她在床榻边坐下,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漠的微笑,那笑意里充满了嫌恶与愤怒,不该是一位母仪天下的女子所流露出来的。符皇后停了一瞬,稳稳地吐纳了一口气,说道,“门口那么多人见你毫发无损地进去,常姑姑说她下楼的时候也未见你受伤。本宫想了两日,忽然想明白了,其实你腹部和脸上的伤不是在一处受的。你在进经阁前腹部就已经受了伤,深色的大氅,你着意掩饰,别人自然看不出。等众人再次上楼时,看你倒在血泊里,很自然地便会将这两处伤联系在一起。有了伤、却又找不到凶器,你自然能把自己择干净。” 秦雪乍笑而不语,只安静地看着符皇后,听她将自己的想法说完。 “这一出障眼法玩得真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但骗不过本宫。这个孩子是霜嫔后半辈子的保障,她不会轻易冒险,与你拼命的。本宫只要……” “娘娘没有解释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秦雪乍打断她,含笑道,“所以你的说法只是一个毫无证据的妄想,听上去更像是与常姑姑勾连好对我的诬陷。” 符皇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齿说道,“本宫会想明白的。” “娘娘想不明白,”秦雪乍倚在那里,眉若翠羽、肌似白雪,安静得像一尊破损了的华丽木偶,唇边泛着冰凉的笑意,“也没有人会信您了,这是一场人心的游戏,我用不着大获全胜,只消赢过一点点,就有机会可以活下去。而娘娘您,因为差了这么一点点,越挣扎,越快会坐实自己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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