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主使之人?”秦雪乍接过京羽递来的一杯清茶。 “还能有谁,为什么死的正好是有孕在身的霜妃?伤的又正好是娘娘的脸?再想想禁军是谁的人,讲经会是谁主持操办的?从这场事端里,谁又能获得最大的好处,答案不是一目了然么?”卓儿一连串的责问带着怒火喷薄而出。 “宫里的流言都是这么传的?”秦雪乍淡淡问。 “官家也定是这么想的。这几日娘娘在朱雀宫里养伤,官家却让人赶紧将景福宫收拾出来,起初还不明白,今日娘娘搬进来了,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了。” 秦雪乍沉默了一刻,又去问京羽,“你如何看呢?” 京羽闷闷地说:“娘娘知道我,心思不在流言上。别人怎么说都是别人的口舌,我只关心你脸上这道痕怎样可以最淡化,腹部这道伤几日才能好。” _ 秦雪乍笑了笑,不再说话。屋外袅袅杨柳风闲闲吹进来,韶光浅浅,将偌大的内室照得通透明亮。我非杨柳风,无意惹春光。一朝过东山,山深无归处。卓儿见秦雪乍双眼微阖,便在香炉里重新添了把香粉,清远香粉里有浓厚的龙脑和乳香,被火气一烘,被泛起了清绝的气味。放下纱帷,卓儿与京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_ 待她再转醒时,外头已漆黑一片。室内明亮的烛光将眼前人身上那袭红底淡黄团龙纹的窄袖长袍照得耀眼,秦雪乍愣了片刻,浅浅唤了一声:“官家。” 柴荣眼底似有云雾盘旋,遮住了那漆黑的眸色。“疼么?”凝视许久之后,他沉沉问道。 秦雪乍将受伤的侧脸微微避开,摇了摇头,悄声道:“谢官家关心,嫔妾早就不疼了。”她话说得淡漠,似乎故意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柴荣默然想了一刻,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扯开衣带,脱了外袍,解开中衣,柔软的衣料从光滑的肩头滑落,将大半个身体裸了出来。烛光落在浅藕色的肌肤上,泛着温暖的光泽。秦雪乍大骇,往后躲了躲,像是想躲开他的热情,“嫔妾身上的伤还未……” 秦雪乍的话还没说完,右手被柴荣一把抓起,放在了他左侧肋骨下方。秦雪乍的掌心冰凉,触碰到柴荣温热的肌肤,烫的浑身起了个激灵。手指触碰的是一处旧伤,伤口早已结成了淡红色的疤痕,不宽不窄地微微隆起,秦雪乍愣了愣,满脸疑惑地看着柴荣。 “这是二十岁的时候,在颍川一战时留下的。那时候朕任先锋,人猛马快,直直就敢往对方阵营里冲,结果对方一条长矛刺穿了重甲,朕一身是血摔在地上,亏得副将手快,将朕拖了回来。”他沉沉地回忆,“谁也不知道,当夜在营帐里,朕哭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觉得丢脸或是没立下头功,只因为伤口太疼。疼得朕仿佛五骸俱裂,在榻上翻滚也止不住那伤口的痛。” 秦雪乍心头一震,抬眸看他,平日里深沉如许的天子威仪被这一往如深的温情取代。 柴荣继续说,“这是朕唯一受过的外伤。他们说你腹部中刀,深入一尺有余,朕想了一夜,担心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如果这一刀比朕的伤更痛,你该怎么受得住。” 秦雪乍沉默无语,窗外一弯萧瑟的薄月在云中穿梭,腹部的疼痛她已习惯并不在意,只是从此刻起,心上突然萌起了一点疼痛的根,又迅速生长开,爬满了全身各处。她张了张口,又在柴荣的注视下生了怯意,“臣妾以为,官家会问那日发生了什么。” “她们敢这样伤害你,是朕的疏忽。”柴荣的声音掺杂着数不尽的懊悔,“是朕太自私了。放不下君王的脸面,没有照顾好你,才使得她们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你。但以后不会了,日后你就住在景福宫,朕以一国之力来护你。” 秦雪乍环顾四周,愕然道:“官家对嫔妾已是容忍至极了。景福宫太过奢华,如今嫔妾容颜已伤,居住此处,怕是惹人闲话,反无益处。” 柴荣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移至她受伤的侧脸上,凝了片刻,好笑道:“伤便伤了,朕不在乎。” 秦雪乍侧垂着头,轻道:“这伤,伤在脸上,怕是无能复原了。” 柴荣将她欲抽走的手握得愈紧,道:“朕知道,朕不在乎。” 秦雪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官家乃天下英主,该配名姝丽媛,若以盛宠待嫔妾这残败之颜,会招人讥笑的。” 柴荣笑了笑,他逼近秦雪乍,身上隐隐散出的体温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朕曾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第一眼见到你时,朕觉得戎马二十载挣下的这番帝业终于回报朕了,唯有丽人如此,方配得上这至尊之位。”他一言一语说得极用力,像是从自己心底抠出来的字句,“但后来,变了。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只知道那日你在昌德殿上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匣,里面是灰白的灰烬。那刻,朕嫉死那堆灰,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堆灰,让你可以随身相携、倾心相恋。” “陛下!”秦雪乍惊恐地叫道,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双手抵在柴荣胸前,想在两人之间拼命撑出一臂的距离。那骨灰是沈斐的,是她未婚夫,却非她倾心所爱之人。前尘情感纠葛太过复杂,秦雪乍不愿详说,阴差阳错使他误会了。可换至眼下,藏经阁一案,又是一场阴差阳错,让人无法开口。一切终究都是自己的孽。 柴荣将秦雪乍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近在咫尺的男人,眼里流出满满爱至极点的宠溺,“朕可以不说了,但你明白朕的心意么?” 秦雪乍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之人,缓缓道:“官家知道当初唐王送嫔妾至汴梁的用心么?” 柴荣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知道。赠美人的目的无外几种,两国交好时能锦上添花、交恶时能吹点枕旁风,说不定偷点信报,搭个关系牵根线。若是美人得了盛宠,能消磨君王的志气,那便再好不过。”柴荣用一种淡漠的口吻闲闲说道,“唐王的这点小心思,也就他一人盘算的愉快,朕不在乎。朕不是明皇,即便真丢了江山,也不怪杨妃。”他将秦雪乍的手牵起,贴在唇上,呵出的热气温润了她冰凉的掌心,“唐王视美人如利器,朕待雪儿若至宝,心中至宝。” 秦雪乍的眼眸里腾了一层水雾,她在汴梁待了三年有余,一入宫便得盛宠,可那时在她心中,这不过是君王与美人的一场情爱游戏,未曾入心。后来,她慢慢体察出柴荣似乎动了真心,不想轻易作践,只能辜负。此番自毁容颜,她是想至此避开柴荣的情义,从此一身轻松,无人挂念,安安静静地湮灭于这宫殿之中。 可惜事与愿违,他爱她还是过深了。 柴荣见秦雪乍良久未言,伸出手将她揽入怀里,双臂像是环着一片极易化去雪花,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微微颤抖。“朕是真的怕了,比起失去你来,一切都不值一提。朕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但不要拒绝朕,不要拒绝朕的呵护。”柴荣素来刚硬,此刻的言语已是他卑微的极限了。 烛台上的灯芯燃尽,光暗了暗,半明半晦中,柔软的唇覆上了秦雪乍的唇,战栗着吸吮着。交缠间,秦雪乍湿润的脸被一滴泪灼了一下,心中的堤防瞬间冲垮,她迎了上去,回应着他的吻,他的热情。 或许,这是上天留给她最后的一份温暖了。
第46章 四十五种树 宫中的形势几乎在一夜之间颠转了个儿,原本看着花团锦簇马上就要生子封妃的霜嫔突然殒了性命,而向来被人们视作凭借姿色得宠的秦妃,却在破相之后重获盛宠。看着如流水般抬进景福宫的赏赐,年头久的宫人暗自摇头,这样的盛宠就连当年家世深厚的长孙妃都受不住,一个毫无背景的江南贡女如此,岂不是要招来滔天的妒意。 然而宫中的暗潮汹涌并不能影响赵府的宁静。解忧和京羽相对而坐,柔柔的春光透过雕刻镂花的窗户铺到案几上,在朱漆的桌面上变成一个一个圆ʝʂɠ圆的光斑。有风经过的时候,光斑顽皮地跳起,顺着解忧疑惑的目光落在京羽的面上,“秦娘娘的伤好了?” “未曾。”京羽摇摇头,“腹部那一刀,没有三两个月好不利索。面上的划伤倒是开始结痂了,每日三次敷药,可真要说什么时候能算好,还得看她自己怎么想。” 解忧温吞吞地喝了一口茶,语气里却是满满的不可思议,“所以这个时候她应当最需要你在身边,怎么今日让你出宫了?”解忧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一摞物件,道,“名牒帖子都备好,宫里的名籍也勾销了,这便是不打算让你回去的意思。” 京羽低低地嗯了一声,静默了一刻,方道:“她让我来找你,说是此前你向她求过让我来帮你。只是那时她还未想好该如何让我出宫,后来横遭变故,向陛下求个恩典倒是更方便,索性便趁早把这事给办了。” 解忧皱了皱眉头,心想,当初自己跟秦雪乍求的是借京羽几日,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将她送出了宫。这究竟是如何考虑的呢?这话自然也不好跟京羽说。心中思量着,嘴上便说道:“我这药茶的生意,其实……也没这么急,我可以多等些日子,至少等她的伤养好了再说。现在她一个人在宫里,我总不放心。” “我也不放心,只是她倒是下定决心了。”京羽缓缓道,“秦娘娘从来不是个莽撞的人,这个时候会让我走,必定是有自己的准备。如今她住在景福宫,马上又要复妃位,旁人再想害她,倒不如从前那般轻易。再则,我与卓儿不同,卓儿是唐王赐下的,轻易动不得。而我则是受友人之托,陪她来汴梁一遭,身份倒是自由些。” 她这么一说,解忧倒是放心了几分,若继续沿着这个话说下去,倒显得自己矫情了。便认认真真地说:“她肯这样安排,我心中其实是万分高兴的。如今我想办的那药茶生意,官衙、药材铺、掌柜的都谈妥了,算是万事具备,只欠你这阵东风了。”信心满满地说完这些,想了想,又说道,“秦娘娘虽是这样安排,但在我眼中,与你却非是主仆,而是良友。若你真肯来助我,必得聘为西席女先生,持礼敬之。但我心中也有些忐忑,既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药茶之事过于无聊,或是不愿与我共事。” 京羽见她说得认真,便问道:“药茶之事,娘子是一时兴起而为之,还是真真正正当件事情经营。” 解忧想了想,便从一旁的屉格里拿出厚厚一叠文书,诚恳道:“当初起这个念头时,着实是因为在渭州过得不大顺意,想找个由头出走,便有了这么一遭。自己究竟能不能做成,能做到什么程度,原本是心底是没数的。可从渭州到汴梁,一路走了二十多天,日里夜里都在琢磨这事,只觉得这真真是自己的事,我若泄气了,那必定不成。到了汴梁,我将从前受的赏赐、接到的馈赠全部折换成了银子,打听了各地药铺常用药材的价格,又从工部求来了此次河道疏浚的规图,浚口的人员规模,并将它们一一做成了笔记。这事最终能赚多少钱我如今尚不可知,但我能确定地告诉你,此事有可为,我亦会全力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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