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将家中的女眷心思大抵如此,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骁勇善战,亦是一代名将,后因箭伤溘然辞世。赵母这些年来吃斋念佛,求的无非也是儿子平顺安康,亡夫早得升超。这么一说,赵母不觉之间便又与王巧亲近了几分,“令堂最近都在看什么经?” “母亲最近在诵《悲华经》,其中陀罗尼品篇中说到彼莲花世界相貌,佛祖在灵鹫山布道,与众人解释宿世因缘一章。日夜各诵一遍,令人很是受益。”王巧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当真有心研读多。 “你也在读?”赵母惊喜道。 王巧笑了笑,一副乖巧的模样说:“我有帮母亲誊抄佛经,刻印版的字太小了。母亲这两年眼睛不大好,看字总有重影,我誊抄一遍,将字写得大一些、也清晰一些,母亲看起来便方便许多了。” 王巧说得煞有其事,可解忧一想起在王家时,王巧那副恣意刁蛮的模样,实在与眼前这位乖乖孝女难以联系在一起。但或许她背地里与胡夫人确实是母慈子孝的,人既有多副身份,便会有多番性格,这并不奇怪。 赵母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也被眼花之症时时困扰,听王巧这般说,不由感叹道:“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却没有人管过我看经书吃不吃力。” 王巧也接得流畅:“老夫人若不嫌弃我字丑,我还有新抄的《法华经》和《大悲心陀罗尼经》,明日便奉送到府上。” 赵母笑滋滋地说:“那再好不过,可除了这两部经书,我还想要《悲华经》。” 王巧笑道:“那我便再给老夫人抄一部,隔日奉上便是。” 两人笑作一团,浑然没有今日初相识的生疏。旁人见赵母笑得合不拢嘴,便也跟着奉承说笑,气氛热闹非凡。如此又走了几轮菜,赵母对王巧是越看越喜欢,心思一动,便问,“这么好的姑娘,可有许人家?” 王巧淡淡地笑了笑,低头并不作答。解忧知道她不喜薛家,也未吱声。倒是尹氏自作聪明,笑道:“这个媳妇知道,王姑娘许的是枢密院丞史薛大人家的二公子薛致。自王姑娘到汴梁起,薛家便到处地采买绸缎,直将西坊的绸缎铺都买空了两家。如今全京城都知道,这两家的好事要近了。” “薛家,是桩好姻缘。”赵母面上略微有些遗憾,她原本觉得王巧伶俐乖巧,与幼子赵廷美年纪相仿,心中便微微动了一念,被尹氏这么一说,心里略觉遗憾,却不便再说什么。 王巧倒有些不高兴,美目一睁,像是对着尹氏,又像是对眼前清辉流动的光线,道:“薛家爱买绸缎买绸缎,爱买咸鱼买咸鱼,与我什么相干。王巧如今父孝在身,婚事近了这四个字,是万万不敢承受的。”她自入席以来,一直是笑眼弯弯的模样,只令人觉得这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脾气定然也是极温和的,如今被提到婚事便陡然发难。除了尹氏面上尴尬难看,ʝʂɠ旁人也不敢说话。 赵母对王巧的态度倒很是赞同,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解忧,又朝着尹氏,道:“看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懂这道理,唯有你们不知深浅,竟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尹氏尴尬得脸皮都要掉地上了,只好低着头唯唯称诺,道:“媳妇这也是听旁人说的,一时间口比心快,没来得及多想,王姑娘可莫见怪。” 王巧目光清澈,语意清晰地道:“自然是不会与三夫人见怪。王巧读书不多,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肠,心中却铭记一件,父母之恩、昊天罔极。父母之丧,子女有居桑三年之期。便是朝中重臣,若逢父母孝期,也得回家丁忧,唯有金石之事不避,但夺情之事本就是孝道为忠义而勉强作出的权宜。我既然生为女儿,自然不会有国家大义要我去承担。在孝期论及婚娶,实在是有悖人伦之大不义,王巧不得不争上一争。” 王巧口齿清晰,一番话又说得大义凛然,赵母只觉得眼窝一热。赵父去世时,赵匡胤墨绖从戎,也是在家孝与忠义间做了选择。王巧的话既说了父母恩情重要,却没有一味地强调守孝的重要,而是说为了国家大义,孝制可以适当地做出一些让步。这番见识与风度,恰到好处地照顾了在座每个人的心思。解忧心中微有讶异,她从前只觉得王巧年纪小,性格天真无邪,又想着她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自然养出了个任性自在的性情,倒没想到真到了场面上,也是举止有礼,很有几分世家女子的气韵。便连赵母也接连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见识。薛家好福气呀。” 尹氏见赵母格外喜欢王巧,便也顺着开始奉承王巧,又夸她容貌出众,又说自己与她相见恨晚。王巧不能饮酒,便换上好茶,推杯了几轮,如此热热闹闹,宾主尽欢了吃了一席。 散席后,赵母多饮了几杯,推说头昏,便先回内室歇下了。解忧送王巧出去,一路上春风袅袅,远眺天边有一行白鹭啾鸣飞过,心情也算得上是轻松自在。王巧一面走一面把玩着腕上的那串红玛瑙手钏,笑滋滋地说:“赵老夫人真和善,头一回见面,便送我这么好看的珠串儿。” 解忧笑道:“你讨人喜欢,我也是许久未见老夫人这般高兴了,你日后可要常来坐坐。” 王巧一吐舌头,道:“我来找姐姐还好,去老夫人那坐,还得跟那位三夫人磨叽半天,这也太费精神了。”说罢,她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目光在解忧脸上转了转,似有心又似无心地笑道,“解忧姐姐,从来女子在后院讨生活,夫婿的情意那只是锦上添花,家族的认可才是立身之本。莫说是婆母了,有的时候便是亲生父母也需要花心力去哄去讨好的。姐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家宴的席上反而沉静得异常呢。” “你一面说了那么多话,一面还有心思观察得仔细,真真心能分成两块用。”解忧笑骂道。她不是不想在赵母前面表现得关切一些,只是两人隔着漠离的事,总觉得梗着什么疙瘩似的,怎么开口都觉得别扭。 王巧嘟囔道:“用得着分两块用么?你与老夫人处得别扭,就连那位蠢蠢笨笨的三夫人都觉察出了。不然你好歹也是她兄长府里的贵妾,她至于那么处处踩着你么?” 解忧心中微一沉吟,嘴上却笑道:“你还真是人小鬼大。谁的心思都没你多。” 王巧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眉头微微挑了挑,乐呵呵地说:“这句话嘛,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的,哄个人费不了多少功夫,对不对。”
第48章 四十七赵母 送完王巧上轿,解忧在门前站了好一会,芳儿以为她累了,便要安排软轿送她回去。解忧抬头看了一眼朱漆新粉的大门,鎏金的门钉装饰得格外气派,两侧白玉石狮高大威猛,令人一见便知是权贵人家。她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回到了匡义府里。 赵母中午多饮了几杯,睡到落日沉沉方才转醒。睁开眼只见屋子里的一俱家私都染上了薄薄的金色雾霭,氤氲中含着淡淡香料,心情便也随之轻松了许多。 解忧在一旁已候了多时,见她醒了,立刻端了盏清茶送至跟前,笑道:“中午见老夫人多喝了几盏,怕醒来要口渴,便先调好了紫苏饮等着,此时正好润润喉。” 赵母微微颔首,她看了解忧一眼,也不多话,清了清口气,喝了半盏茶下去,昏沉的大脑被紫苏特殊的香气一激,顿时清爽了不少。解忧见她喜欢,又从旁边的食盘里拈了枚丁香让赵母含着。 解忧坐在赵母跟前,缓缓说道:“从陇西回来,一直没好好跟您说会儿话,今日难得见老夫人高兴,便斗胆凑到跟前来讨个嫌。” 赵母将嘴里的丁香压在舌根下,微微哼了一声,语气便比上次和缓了许多,“上次我说你话也重了些,不怪你这段日子见了我总躲着走。只不过,你也体谅我这老婆子的心,为人父母终是要给自己的孩子操一辈子心,任他几岁,官职再大,也是一样。” 解忧小心地听着,又从旁边取了件兔绒披肩,笼在赵母肩头,缓缓道:“老夫人的心思解忧体会得,官人更不敢枉顾。只是汴梁与渭州,同一片日月之下,形势却大不相同。”解忧认真地想了想,面色在光线折转中显得一片清澄,“我从小生长在汴梁,虽然也经历过几次朝堂更替,城中乱了几遭,但于百姓而言,每次也不过就是熬个几日,大多数的时候,我们眼前的生活还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太平岁月。可陇西真的不一样,那里是年年日日的战乱,契丹盯着,刘崇盯着,目光都像一只捏人脖子的手,掐着彼此的喉咙,拼的是谁能多吸一口气,多撑一刻的时间。初到陇西的时候,我也不懂。只觉得大不了就是血战到底,拿回燕云十六州,往后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可后来发现,不战有的时候比战还难。官人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有时候好不容易躺下了,半夜又会爬起来,在院子里呼呼地舞棍子。练累了,就坐在廊下,对着月亮发呆。头两个月,眼瞅着官人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束腰的带子能比平时多绕出一圈来。” 赵母听着,眼眶也微微有些温热,叹然道:“既是主政一方,便是这一方山川生民的责任都得双肩扛起,哪里会容易。” “不仅艰难,还孤独。陇西一地,百余年里,战乱从未停歇。长孙思恭主政时,以暴政压之,全国赋税大半都给了陇西军,才勉强维持着不战不退的局面。如今官人接手,地方粮库早已空虚、朝中军饷也不可能比照之前发放,无钱无人,更无根基,官人是步步艰难步步行,只能将困局一点一点掰开,再一点一点搓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解忧无能、无用,帮不上半点忙。”她停了停,将舌尖上的苦涩悄悄吞下,沉沉说道,“但是卫穆夫人可以。与西进府联姻,不是官人悖理弃法、不敬高堂,也不是不缅怀先夫人,实在是无可奈何,为一方大义计,是联姻更是结盟。” 赵母眸光沉沉地看着解忧,足有一晌,她头上带着一条锦缎绣云纹的抹额,正中嵌着一枚蜡质金黄的琥珀,在光线泛着暗彩,足显富贵华丽:“我也不是乡野村妇,玄郎的难处我虽未亲眼见,却也能猜想个三四分。正是因为体谅他,才恼他,万不该将婚姻与公事混淆一团。”赵母的面上是真切的怜悯,平时不太看得见的皱纹在此刻却清晰了几分,“男女结为夫妻,求得是后半辈子共进共退,他难道要在陇西待上一辈子?他日回到汴梁,这个党项的妻子就不要了么?还是留在渭州?” “自然是要一同回来的。”解忧不急细想,急忙说道。 “那她到了汴梁,那就是个异族女子。” 解忧笑道:“便是异族女子也无伤大雅,您记得之前都护张令铎娶了锦柔郡主,也是党项的郡主,在汴梁过了数月,开头有些不适,但后来也没什么。您对她不还颇为喜爱么?”解忧打心底里并不想为赵匡胤做婚事的说客,但赵母为这是怄着气,她总得有个立场,只能将事情摊开来,一条条细细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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