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说着请,但动作神态一点没有请的意思,也不管晏行舟双眼不便,顾自拾阶而上。 因为谢景谙来得突然,平日里凌竹亭也没人涉足,所以事先也没人清扫积雪。 此刻冰一层雪一层,哪怕是眼睛没受伤的人都得走得小心翼翼,更何况是晏行舟这种失明看不见的。 晏行舟没说什么,扶着围栏落在后面。 凌竹亭地势高,风也大,他行在其中,衣袖墨发被吹得鼓荡如波起,面上的白绫也被拉直扯长,飘飘如羽化而登仙。 靴子踩在足有手掌这么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暗纹缭绕的紫衣华袍蹭到竹枝上,带来簌簌落雪。 谢景谙就这么看着他借着扶栏一步步试探着向前。 因为看不见路,晏行舟走得很慢,但也走得很稳,一步一行,落脚很是从容。 然而,就在晏行舟即将要抵达谢景谙身前时,雪幕中寒光一闪,似有什么穿风而过。 再一看,一柄长剑指向晏行舟的咽喉。 而剑柄的一端,握在谢景谙手里。
第72章 还望陛下不要忘了 谢景谙执剑, 自上而下俯视,眉梢飞挑,活像是此刻握剑的人不是他一般:“太子殿下可要快些, 好景不等人。” 晏行舟浑然不觉,扶着栏杆, 始终以自己的节奏迈着台阶往上走。 栏杆触手生凉, 他一点点地摸索攀着, 如玉的指尖都冻红了一截,更显得单薄无助。 五步 两步 谢景谙就这样眯着眼瞧,等着他一步步撞向自己的剑尖,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步 半步 剑尖抵上晏行舟的脖颈那一刻,周遭风雪都似静了静。 眼看着剑锋就要刺破肌肤,谢景谙忽然把剑一收, 青锋斜挑, 一片即将落下的雪花便被从中划破劈成两半,再飘飘洒洒坠落。 与此同时,谢景谙踢出一块石头。 石头裹着霜雪轱辘辘滚到晏行舟脚下,晏行舟正好踩上去, 一个不稳就要向前栽倒。 谢景谙略一抬手, 把人稳稳扶住:“太子殿下可要小心些,这雪大风急的, 要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这叫天下人如何看朕。” “有陛下在,行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歹。”晏行舟笑道。 谢景谙冷哼一声, 顾自去凌竹亭的坐了。 晏行舟紧随其后,也摸索着落座。 因为谢景谙点名要和晏行舟在凌竹亭议事, 事出突然,小道上的积雪来不及清理,宋培印只得加紧差人在亭内放置了蒲垫和热茶,不至于失礼。 此刻无人伺候在侧,谢景谙也不再摆出什么皇帝架子,取了杯子开始斟茶。 茶水倾泻如柱,清透一线便尽数灌入杯盏之中。 谢景谙轻啜一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只是已经被冷风吹得有些凉了,口感算不上太好。 “宋府的茶配上宋府的景,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难怪太子殿下会选这里。” “与其说是我选择了这里,不如说是这里选择了我。”晏行舟含笑,“宋阁老离开故居多年,父皇母后很是惦念,临行再三嘱咐,托我代他们问好。” 宋培印是九州五国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早些年居住在大御,也曾和大御帝后打过交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晏行舟这一番话也算是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府的原因。 他当时给辛如练的理由是见旧友,这个旧友对外是宋培印,对内那就是辛如练。 至于后面眼睛受伤住在宋府,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 谢景谙似听非听,一边又倒了一杯茶,也没说信与不信晏行舟的说辞。 茶斟七分满,谢景谙叩了扣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这么一转,便有些许粉末落入杯里。 粉末入水即化,无色无味,未落下任何痕迹。 谢景谙也好似压根不怕留下什么把柄,故意当着晏行舟的面倒茶,又故意当着晏行舟的面把玉扳指露出来。 只紧紧盯着白绫下的那双眼睛,语气淡淡难测:“说了这么久的话,太子殿下想必也渴了罢,不如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说着,便把茶水递给晏行舟。 晏行舟道了声多谢,伸手便要去接。 无奈双眼无法视物,一时没找对方向,正好和谢景谙递过来的茶错开。 谢景谙看着他的动作,耐心地把茶送了过去:“太子殿下可得拿稳了,好茶不多得,要是撒了泼了,那可就拂了宋阁老一番心意了。” “陛下说得极是,好茶,好景,好人,都不多得。”晏行舟云淡风轻,面上依旧还能看到笑意。 这一递一接,茶水同时落在二人手中。 寒风彻彻,竹叶四下晃动成雨,嚓嚓声不绝于耳。 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有什么突然砸在二人共同拿着的茶杯上。 二人皆未防备,手中的茶杯被砸了个正着,直接掉在地上粉碎成片,杯里的茶水也跟着洒了一地,在雪上落了一片湿痕。 再一看,二人指尖只剩下一些碎雪残冰,可见方才是有人用雪团成了球抛过来的。 见自己的好事被人从中破坏,谢景谙脸色很是难看,正要发作却看见丛丛竹影之下,一个女子立于其中。 翠竹白雪交映,女子一身素衣染雪,眸色清寒如水,却比水还要寒上几分。 “阿练?”谢景谙稍稍诧异,脸上的怒色还未施展开来便迅速转为了不安。 辛如练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谢景谙急忙追上去,因为心急衣裳被竹枝刮破了都不自知,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凌竹亭,过程中还差点儿踩滑摔下去。 辛如练看也不看,沉默着往自己院子里去。 谢景谙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阿练,你听我说。” “陛下想说什么?”辛如练毫不客气地甩开,“是想说刚才不是想借着让明昭太子喝下那杯被做了手脚的茶来构陷宋阁老乃至宋家,还是想说先前用剑试探明昭太子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要将整个大齐都赔上。” 被她一语道破,谢景谙心下颇惊:“阿练,你都看见了。” 辛如练神色如常:“陛下若是不想让我看见,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 “是我不对,阿练,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谢景谙按上她的肩头,低头讨好的模样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陛下,你不再是昔日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皇子了,你是大齐的君主,你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关乎国家兴亡民生福祉。”辛如练长叹一声,“我言尽于此,还望陛下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说罢,不给谢景谙再开口的机会,行了一礼顾自退去。 “阿练……”谢景谙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咯的声响,眉宇是晕不开的阴沉。 半晌,拂袖离去。 辛如练在自己的小院子溜达了一圈,等到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才回屋。 这一进屋就看见地上放了十几个大木箱子,一个接一个,直直地摆了一长排,几乎把屋内能落脚的地方都占完了。 阮良桐见到她回来高兴得不行,连忙拉着她带着她到箱子前介绍。 这些箱子是佘九仓送来的,因为东西比较多,又是下大雪,路上难行,是以今天才到。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一些衣服玩具,发簪珠钗。 辛如练数了数,有整整十七个箱子,每一个箱子对应一个年岁,用的穿的应有尽有。 阮良桐眸中含泪,想起曾经就是一阵鼻酸:“娘每年都会给你备下一个箱子,想着你多大了,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用什么物件,通通都给你准备上。” 说着,阮良桐从第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件婴儿的衣服。 “瞧,这是娘为你亲手做的里衣,娘在夜里曾无数次幻想过你穿上它的样子,那么小,那么软,粉雕玉琢的,一定很好看。” “还有这个。”阮良桐拿起一柄木剑,“不知道我的如练还记不记得?” 木剑材质特殊,花纹别致,上面有一道断开的痕迹,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巧妙地又缝合了回去,完好如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辛如练眸色一动:“这是五岁时周武师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不是已经被……” 后面那个名字,辛如练没再提,怕徒惹阮良桐伤心。 当时因为和辛如玉发生了一些不愉快,辛护十分生气把木剑给折了扔掉。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把木剑,更没有碰过其他木剑。 现在旧物重现,辛如练心下自然惊喜。 不过辛如练想了想,觉得自己先前那句话也不大对。 犹记得当时周武师送她木剑时,嘴里含含糊糊,似乎并不想多说这木剑的由来。 她那时也只当周武师为人憨厚,不求名利,现在想来似乎别有深意。 “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辛如练问。 这个父亲,当然不是指辛护。 阮良桐点头,笑道:“九仓当时为了在你生辰前把木剑做出来,没日没夜地赶工,手都被割伤了,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看到你睡觉都抱着它他才松口气。” 手指抚上裂痕,阮良桐心有戚戚:“后来这把木剑被辛护折断扔到了茅厕,他悄悄捡了回来,身上因此臭了好几天,不过好在最后补上了,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辛如练接过木剑,如获至宝:“是,和以前一样,我很喜欢,谢谢爹,也谢谢娘。” 原来,过去十七年他们一直关注自己,从未缺席。 阮良桐抬手替辛如练捋过鬓角的碎发,泪水盈盈而出:“可是,我的如练用不上了,一切都太迟了。” “不迟,娘能回到我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过去的事谁都无法阻止,但好在我们还有现在和将来。”辛如练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开导。 她的娘哪哪都好,就是太爱哭了,跟水做的一样,每次和她说不上几句就会流泪。 说到底,都是觉得亏欠她。 爱女心切,莫过如此。 阮良桐也觉得辛如练说得有道理,当下便拉着辛如练坐在梳妆台前:“娘的如练说得对,我们不谈过去,娘给你准备了好多头面首饰,我们今天就好好打扮一会,把以前的补回来。” 难得阮良桐有兴致,辛如练便由着她。 只是垂眸看向指尖那一刻,神色有些漠然。 嘴里尚残留有泪水的咸苦之味,但她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次 这是她第二次不能通过眼泪听取她人心声。 如果说先前在醉仙楼不能听到赵断鸿心声只是巧合,那么现在又要如何解释?之前听到的那些心里话又要怎么解释? 辛如练思绪万千,等到再抬头时,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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