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名泉让他看的毛骨悚然,喉咙一动,咽下口中糕点,抓着欠条就往外走,见大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怀了欠条,穿戴了蓑衣斗笠,大声叫人牵马。 刘博玉在屋子里听他要骑马,叹息着摇头——大傻子,这么大的雨,就不能赶辆马车出门? 苏名泉像个侠客似的穿戴整齐,骑马走了半截,便后悔了——脑袋和上半身还干着,屁股底下却是湿透了,马也淋的蔫头耷脑,走的很痛苦。 一人一马顶着雨到了十石街,苏名泉却发现马进不去。 他只能下马往里走,对着邬家敲了半晌的门,总敲不开,结果对面脚店的门倒是开了,掌柜告诉他,邬家已经举家搬到了白石桥。 苏名泉登时皱起眉头,毫无办法地走出十石街,再往白石桥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思来想去半晌,忽然愣住——马没了。 马消失的悄无声息,过于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骑马来的。 “他娘的——”他出师不利,破口大骂,“偷你爷爷的马!明天就端了你的贼窝!也不看看你爷爷干什么的……” 边骂边走,等他沮丧地走到白石桥时,浑身已经湿透。 他穿着沉重的蓑衣,顶着湿漉漉的斗笠,一家家找过去,看到一家门外挂着“邬宅”的门楣,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拍门,又怕雨大,邬瑾听不见,便把门拍的震天响。 里面的人睡的正熟,让他吵醒,天怒人怨地打着伞出来,见了他就骂:“敲敲敲!敲你娘!谁啊你!” “我找邬瑾。”苏名泉往里看了一眼,“邬瑾呢?” “我看你是找死!”男子暴跳如雷,“天底下只有他一家姓邬是不是!一天都不消停,要骂要打上他家去!别在我家门前使劲,我们家跟那无耻小人没有半点关系!” 苏名泉十分惊讶,张着嘴看男子,在男子的骂骂咧咧声中,毫无预兆地抽出刀,捅入男子心口,一刀将其杀翻在雨中。 雨水冲走了血,带走了气味,尸体迅速变得冰凉,眼睛始终不曾闭上。 “不是邬瑾还这么嚣张,死骡子,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他拔出刀,随手丢在地上,这一路上的坎坷和不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嫌恶地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点,他弯腰把手插进满地乱蹿的水流里洗干净,直起身来,继续去找邬瑾。 雨夜无人,他一直走到白石桥街尾,才再一次看到了一座邬宅。 这一次,他先叫了两声邬瑾,才去敲门,又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也可能不是邬瑾,不要气。” 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回真看到了邬瑾。 “嘿”地笑了一声,他很想把自己一路的波折告诉邬瑾,然而怕自己说的忘了时辰,干脆闭口不言,把潮湿的欠条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邬瑾皱眉看着这个面目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离开,再垂头看手中欠条,退回门内,关上门打开伞,踏着满地积水回到廊下。 家已经是两进宅院,于他们一家四口而言,阔大而且寂静,他与邬意住在前院,父母住在后院,清静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回到屋中,他点起油灯,细看手中墨迹开始氤氲的欠条,心知刘博玉不会突发善心。 莫聆风找过他了? 必定是如此,也必定是为了王知州一事——他们二人,正在以不同的手段,办着同样的事。 他将欠条压在桌上,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了半晌,正要去吹灭油灯时,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厉声尖叫,穿透大雨,直刺人心。 谁都没想到,针对邬瑾的这一场流言蜚语,竟然终结于一场凶杀案。 传闻有人嫉恶如仇,冒雨前来杀邬瑾,却敲错了门,杀了一个同样姓邬的男子。 凶手丢下尖刀,逃之夭夭,大雨把一切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衙门束手无策,宽州城中众人为表清白,全都悻悻地闭紧了嘴,一个“邬”字都不往外吐露。 又三日,莫聆风也回了堡寨。 喧闹的宽州城彻底静了下来,金虏却出人意料,孱弱的储君逆势而上,掌握了朝局,登基为帝,年轻君主休养生息,不曾大举来犯,算得上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平静。 元章二十八年六月,变故忽生。 这位年轻君主露出了獠牙,忽然兵临堡寨,军情紧急送入京中,而后源源不断将粮草等物送至堡寨,然而怀远、定川二寨依旧于七月十四失守,金虏踏平横山一带堡寨,兵临高平寨之外。 一旦高平寨被破,宽州城首当其冲,将成为阻拦金虏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报每日一换,送报人背着报囊四处奔走,朝堂之中的消息随着这些纸片飞入寻常百姓耳中——有人提议从东南调派援兵,有人认为还有宽州可为国朝之壁垒,有人想要再次议和,消息纷纷扰扰,宽州城中人心惶惶。 直到八月,金虏对高平寨久攻不下,转而屯兵于高平寨外,巩固疆土,以待时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宽州发解试便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展开,在对战况的忧虑消散之后,众人又记起了一桩赌局——莫府斋学小厮和王知州之子王景华的春闱之约。 茶楼酒馆,再添谈资,关扑柜坊甚至开了赌盘,赌祁畅能不能顺利通过此次秋闱。
第200章 放榜 八月二十六日晌午后,石远风尘仆仆,在观音桥街头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令人不必跟随,自己大步流星,挤进了人群里。 他有了那条大福船后,日入斗金,寒酸之气一扫而空,体态也跟着膨胀,一路往定方酒楼去,只有走路时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痕迹——总是侧身留神,生怕撞着了什么似的。 他一路挤进酒楼,又在一片喧闹声中跨上楼梯,底下有人眼尖,见了他立刻大喊:“石爷,来喝一杯!” “石爷也来看龙虎榜?” “订下了阁子吗?要不要一起坐?” 石远拱手答了一圈,又迈步往上走,心道果真是人情翻覆,当初家穷之时,他走在外面,也只有程三不嫌,如今却是妹夫家里都不敢对着妹妹随意呼喝了。 他三两步上了二楼,找到“方”字阁,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抬手叩门。 屋中很快有人应声,他连忙推门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见邬瑾长身玉立,在窗边看贡院情形。 今日放榜吉时是未时,此时未时将至,贡院之外人山人海,士兵手持长刀,站定在“放榜墙”前,将人群和榜墙隔开出十步远。 榜墙顶上,一条黄纸写着“元章二十八年宽州发解试贡院放榜处”,等着放榜的人仰着脑袋,伸长脖子,把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恨不能将日头拉下,尽早到未时。 到处都是哄闹之声,一眼望去,摩肩接踵,屯街塞背,都在等着放榜。 邬瑾回身走到桌边,执壶给石远倒上一盏茶:“还有两刻钟。” 石远赶紧接过茶盏,谢过邬瑾,捧着茶盏坐下,仰头就喝——这一路挤过来,鞋都险些挤丢。 喝完茶,他见桌上放着几样赠送的点心,张嘴就吃,直吃了三块,又把剩下的茶喝了,饥饿之感顿消,面目也随之精神了不少,他才含羞带愧地对着邬瑾一拱手:“失礼了。” 邬瑾再给他倒一杯茶,又起身开门,叫来跑堂,让其上菜,跑堂当即扯开嗓子吆喝一声,不过片刻,行菜的就过来了,铺了两碟小菜、一盘肉包、一盘菜卷,一个炖烂糊的蹄子。 等行菜的伙计走后,石远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交给邬瑾:“去年是把皮甲拆开了卖,今年出了新花样,把皮甲拆开了做虎皮缝制,南北作坊要是知道费力气做成的皮甲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恐怕要活活气死。”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看了看,又收入袖中:“多谢。” 石远抄起筷子,夹出来一个肉包:“王......他恐怕有所察觉,近来动作小了很多,出了这一批皮甲后,再没出过东西。” 邬瑾道:“他之所以收敛,恐怕是因为堡寨失利。” 朝廷鼎力支撑的堡寨,却接连丢失三寨,以至丢失横山以外所有国土,巨额军饷化作风烟,国君、朝官、百姓的怨恨和不满,都需要一个出口。 王知州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提前收敛、布局,为自己谋求后路。 石远嚼着包子,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压低声音道:“这个时候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邬瑾笑了笑,盯着筷子说道:“不是。” 再等等,等莫聆风再长大一点,再稳重一点,可以在一切纷争中全身而退之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石远想了想:“确实可以先做壁上观,兴许不必我们动手。” 邬瑾点头,拿起筷子,不再说话。 石远也不再多说,在外跑惯了,一顿饭都吃出了风风火火的架势,吃完一轮大肉包,他开始对着蹄髈使劲,邬瑾坐在对面,吃的慢条斯理,等他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自己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这个时候,还不到两刻钟。 石远起身叫跑堂的进来,撤下残羹,换上了热茶,两人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闲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锣响,随后传来一声雄厚的吼声:“放榜!” 一声过后,整条街都惊动了,酒楼、脚店、茶肆中的人全都探出头去,街道上的人争先恐后往前面挤,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喊之声。 石远心情随之激荡,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伸出头去看热闹,就见榜墙两侧,已经架起了梯子,两名士兵分持黄纸榜单两侧,一人不动,另一人缓缓将其拉开。 隔得远,石远看不到纸上字迹,但也知道最先出来的是秋闱第六名,其下是姓名、原籍,依次打开至最后一名,然后才是第五名,一直倒写至第一名解元。 他扭头看邬瑾:“那个叫祁畅的小厮,不知上没上榜,我听说他考的时候,坐了个厕号?” 贡院号舍中,紧邻着茅厕的那一间,便是厕号,臭气熏天,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种酷刑。 邬瑾点头:“他默了一遍给我看了,考的不算差。” “不容易。”石远感慨一声,就听到下方擂鼓筛锣,连忙又把脑袋转回去,探身往外看,就见龙虎榜已经张挂好了,有自己看的,也有给别人看的,还有字都不识,夹在里面做偷儿的,笑的笑、哭的哭、疯的疯、闹的闹,乱成一团。 足足哄闹了一刻多钟,报喜的人先行离去,才静了一静,又过片刻,看热闹的也散去不少,石远的耳朵才没有嗡嗡作响。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还有看榜的人不断挤进来,石远在一众学子中,看到了祁畅。 祁畅换了一身簇新的襕衫,因为佝偻着背,总是穿不熨帖,平白生出许多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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