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中,装有账册数本、拆过的皮甲、棉衣等物为证,另有一封状书,上告王知州贪敛军饷,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贻误战事,致使三寨失守,兵临高平寨。 秦敕使入堡寨后,王知州深恐此事败露,连夜前往堡寨,强令高平寨开西门,突袭金虏,于乱中杀死秦敕使及禁军。 詹事府得此箱后,惊骇震动,不敢有丝毫隐瞒,正詹事立刻入宫,将其交给皇帝。 九月二十,正在各地学子争相入京赶考之际,皇帝盛怒,堂堂天子,竟被此奸诈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着令即刻押送罪人王运生进京受审,查封家财,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 既是詹事府首提,又令东宫监察,不得姑息。 宽州府要务暂由转运使、提刑司、漕司、知府共同协理,并查处知州府相干属官、宽州一应行商,朝中另择州官,前来处理军机大事。 这消息太过突然,如同晴天霹雳,劈向了看似安稳的朝堂——储君与藩王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因为宽州知州一职暗流涌动,各使手段,互不相让,使得此职悬而不决。 宽州官场也随之震荡,与王知州有故之人还未清楚来龙去脉,便与王运生共同赴狱,等候审理,没有入狱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拥有如此雷霆手段,搅动了天下风云的人,却是邬瑾这个连春闱都未曾过的书生。 十月初,程廷戴一顶仙桃巾,穿身蓝色团领衫,靛蓝色压腰,腰间挂着两枚玉兽佩,打扮的十分稳重,然而一进莫府,这种稳重就消失殆尽,从花园里摘下一朵黄菊花插在鬓边,路过桂花树时,又折下一枝桂花。 他直奔山野居,在门外大喊了一声“邬瑾”,随后往屋子里一钻,将桂花“当”一声投入放鸡毛掸子的赏瓶中。 “累死小爷了!”他走到邬瑾身后,伸出双手搭在他肩上,按住他就是一阵乱摇,几乎要把邬瑾摇散,“我爹可真是会使唤人。” 他如今做他爹的幕府,一个月领三两银子的月俸。 自他三次才过发解试,并且取了个末名后,程知府和程夫人幡然醒悟,不再敦促他读书,反倒张罗着给他找个营生。 程廷不必再去州学,又不曾挨揍,每日穿街走巷,好不快活,王运生事发,他更是喜的手舞足蹈,连摆三桌席面宴客,一日归家晚了,见程泰山还忙于公务,一时孝心发作,前去探望。 程知府不见他时,还身体康泰,一见他这逆子,立刻气血上涌,手痒难耐,当即去卷桌上名册,要给程廷一下,哪知程廷歪着脑袋一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奇道:“爹,王景蛤的表舅怎么勾掉了,他可没少在码头上掺和,我在济州考试,都遇上过他一回。” 知府衙门中两位师爷俱是一惊,程知府松开手掌,问道:“这是他哪门子表舅?从没听说过。” “他外祖母是后嫁的,那个旧外祖母有个兄弟,兄弟养了个儿子,就是这个黎裘,投在王家,王景蛤也叫他表舅。” 程知府看这个儿子顺眼起来,破天荒带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程廷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两个师爷兴奋起来,老师爷起身指着另外一个名字道:“这个呢?” 程廷扫了一眼:“他倒是想投靠王家,但是因他破了相,景蛤他爹认为‘破’不好,不肯要他,他和人说王家以貌取人。” 老师爷连忙取来一张纸,重新填了名字,笑道:“老爷常说三爷不通不通,如今看来,三爷是通在人情上,官场之上,通了这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碗饭吃。” 程知府目光慈爱,看的程廷毛骨悚然,从那之后,程廷就端上了程知府的碗,吃起了衙门的饭,整日在外奔波,累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邬瑾让他摇的前俯后仰,笑道:“累了就坐着吧。” 程廷一屁股坐下,自己倒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低声道:“老蛤蟆后台可真够硬的,我听说死不了。” “死罪才麻烦,我送入京都的罪证,也并非全是实证,”邬瑾问道,“吃饭了吗?” “没吃,”程廷摸着肚子,皱眉不解,“怎么还留一分力气?” 邬瑾出去叫人摆饭到隔间,程廷追着喊:“上回送来的石榴酿了吗?酿了就送两壶来!” 下人应声而走,邬瑾起身往隔间走,边走边慢条斯理的和他剖析清楚:“一个人有生可求,才会三缄其口,若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就会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所以我留了一分力,而他的靠山、家族,多年来受其供养,也会尽力为他谋划。” 程廷似懂非懂地点头:“可他要是卷土重来怎么办?” 邬瑾洗了手,拿帕子擦拭:“我不是送出去了九分?他和他的靠山,也都有敌人,敌人怎么会允许他卷土重来?” 程廷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蜘蛛洞,邬瑾、王运生、靠山、敌人,吐出了无数的蛛丝,一头把他网住了。 他摘下鬓边黄菊花,在手中把玩,心想天下人的心眼共一石,当官的占了八斗,生意人占了一斗,其余人合用一斗。 他便是其余人,心眼永远不够用,什么都赶不上趟,王运生与堡寨一事,若非邬瑾仔细给他讲明白,他这辈子都想不到。 饭菜很快提了上来,程廷确实是饿了,左手拿了一个桂花烫面蒸饼,右手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驴肉,张开嘴,左右开弓,先打了个底。 随后他拿过酒壶,一人倒上一杯,自己“滋滋”地喝了一口,才感觉活了过来。 他今天跑了半座城,欠下了无数酒债,就为了弄清楚一样皮货的去处,整整一天,只站在脚店门口吃了三个饼,喝了一壶茶。 而且他在莫家吃了这么多年,味道和吃家里的饭菜一样熟悉,更令他放松和饥饿。
第207章 坦白 没有虚礼,两个人埋头苦吃,将满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以茶水漱口,出了隔间。 捧着肚子,程廷坐在椅子里,感觉十分安宁:“我娘去许家提亲了,和聆风说的一样,惠然姐姐没答应。” 他有点伤心,但是伤心的有限,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很快就缓过了劲,连同那份感情也像是缓过了劲,变得淡淡的——仿佛炽热之心随着在码头上奔跑的那股劲淌了出去,他泄了气,不再为此满地打滚,喝的烂醉如泥了。 他也感到奇怪,从前也是他一个人登台唱戏,却是劲头满满,现在也还是一个人唱戏,为何就疲惫地唱不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折进来的那枝桂花,由着自己的人生大事,忽然想起来两位挚友的大事。 “聆风今年十六了,你们......你要入赘吗?” 邬瑾摇头:“她不会要一个奴隶似的夫君。” 程廷好奇:“那她要什么?” 邬瑾喝了口茶:“她要一个头脑聪明的幕僚,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一个有手腕的同伴,以及一个可以四面斡旋的朝官, 如果你姑父还清醒,赵先生也还活着,他们也不会愿意让我在此时和莫聆风成亲,无论我是不是入赘。” “为何?” “因为聆风是他们养的猛兽,在最应该张牙舞爪之际,绝不能囿于感情。” 程廷听着,没太听明白,但是隐隐感觉这二人前途坎坷,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问:“你要等到她长大?若是她改变心意,你又怎么办?” 邬瑾笑道:“两块石头,有什么好改变的。” 程廷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感觉这话平平淡淡的,而且是脱口而出,但是有种特别的深情,仿佛是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他们太聪明了,剔除感情之外的权利、地位、财富、样貌,只寻求那一点心有灵犀,因此而变得很“笨”,笨的固执。 程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满身的疲惫抻出去:“走,咱们去牵狗,带狗玩去。” 邬瑾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伸手穿上,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和程廷一同往外走。 两人走出去角门,出了莫府的巷子,没走多远,胖大海就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停在程廷身边,给两人行了礼,随后对程廷道:“三爷,老爷找您,让您快些回去。” 程廷拉拉了脸:“驴也没这么使唤的!我不干了!” 然而难得被父亲青眼相加,嘴里说着不干,两条腿还是跟着胖大海走,边走边扭头对邬瑾道:“明天等着我吃晚饭。” 邬瑾点头,继续往家走,天幕一寸寸在他身上落下,直到黑暗彻底将他笼罩。 他回到家中,前院里弥漫着一股甜香气,邬母正在清点白饴糖,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把糖块捡到布袋子里。 邬意学徒出师,如今自己挑着担子卖糖,预备着再过个几年,就去赁个铺子,开糖铺。 “老大回来了,”邬母抬起头来,“你看看这糖,怎么黏了?” “潮了。”邬瑾上前帮忙,将黏了的捡出来,“冻一冻就好了。” 邬意从外面进来,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见父母和邬瑾都在,连忙敛了笑容,但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鲜亮的四季景:“哥,你回来了。” 邬瑾点头,目光从荷包上扫过,邬意连忙把荷包扯下,塞进袖子里,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拿起一块白饴糖放进嘴里:“阿娘,别人说以后要是开个糖铺,挣的可比现在多,要是去蜀中收糖,挣的更多。” 邬母看他一眼:“谁说的?” 邬意含含糊糊:“就是……认识的朋友,一个卖油枣的。” 邬母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少胡思乱想,把眼前的事干好再说。” 邬意红了面孔:“知道。” 一家人收拾了东西,邬母叫住邬瑾,进正屋说话——屋子越住越大,然而一家人却是越来越少在一起,二进的宅院,反倒不如从前温馨。 邬瑾给邬母拉开椅子,又伸手摸了摸茶壶,见里面有温水,便揭开茶盏,给邬母倒上一盏:“阿娘,喝水。” 邬母接在手里,喝了一口:“老大,莫府有个小厮,是不是进京赶考去了?” 邬瑾点头:“是。” “你不去?” “阿娘,”邬瑾坐下来,柔声细语,“儿子今年不去,三年后再去,虽然儿子在莫府,但是从未中断过读书,人的学问,非一日之功,三年之后,儿子一定能够金榜题名,您放心。” 邬母听他三年之后,还会去科举,心中总算有点安慰。 邬瑾又道:“阿娘,老二已经十六,若是有合意的姑娘,就请媒婆去提亲,宅子也给老二,不必死守着规矩。” “不行,老大不娶老二先娶,瞒着锅台上炕,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先成家,老二再成家,再等三年六年,老二也等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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