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看看。”她伸手指着车窗。 奶嬷嬷正惦记着醒酒汤的事,听她一说,连忙打开轩窗,让外头凉风吹进来。 夜色正好,明月在天,疏星几点,程府的管弦之声逐渐从她耳边剥离,冷冷清清的夜色从轩窗透进来,落到了她身上。 “阿婆,每个人的阿娘,都很不一样,有许夫人这样不爱女儿的阿娘,也有邬瑾母亲那样爱子如命的阿娘。” 奶嬷嬷笑道:“可不是,不过许夫人这样的少有,状元家里那样的却是常有。” 莫聆风嘟囔道:“状元也不常有。” 她忽然问:“哥哥的阿娘呢,好不好?” 奶嬷嬷想了想:“很好。” “那就好。” 莫聆风歪在奶嬷嬷身上,闭着眼睛,无思、无梦。
第237章 神 回到莫府,莫聆风先入二堂,去看莫千澜。 二堂内灯火通明,门户洞开,大桶热水往里送,一个姨娘端着一盆子雪白的巾帕进去,莫聆风站在院内,没往里走。 屋门关上了,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脑袋晕乎乎的,心道:“哥哥,程三傻人有傻福。” 奶嬷嬷催着她去喝醒酒汤,她便离开二堂,往长岁居走,一边走,一边摸出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埙声与风声夹杂着,像是冰冻的朔河之下流水发出的沉闷悠扬之声。 没什么曲调,只是听着令人心静,喧嚣浮华沉入河底,只剩下河床与厚厚冰面发出的共鸣。 泽尔也听到了这埙声。 他本是坐在屋中饮酒,听到埙声远远而来后,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执着酒壶,蜷缩着伤腿,蹦到屋外,又到回廊下,随后伸出木杖横隔在道路上,自己坐在木凳上,一边饮酒,一边等着莫聆风前来。 烈酒可以镇痛,他今日走路太多,伤腿时不时作痛,而且莫聆风不在府中,这庞大的府邸里,不知为何,就有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安静。 “咕咚”两口,他看到了边吹边走的莫聆风。 放下酒壶,他不收木杖,奶嬷嬷本要上前驱赶,莫聆风摆了摆手,让奶嬷嬷带着丫鬟先回长岁居,收起埙,走到泽尔身边坐下。 殷南打了个饱嗝,把尖刀抽出来,在莫聆风五步之后戒备。 泽尔捡起木杖,倚在脚边,将酒壶往莫聆风身前一递:“你们家的酒好。” 莫聆风摆手,眼神迷离而且朦胧,脸颊上带着两团胭脂红,侧身靠在柱子上:“喝够了。” “我听他们说你去喝喜酒了,”泽尔收回手,“汉人讲究,一定是用最好的酒水,可惜我没有尝一尝。” 莫聆风笑了笑:“是。” 泽尔将壶嘴送到嘴边,仰头喝完壶中酒,随手将酒壶扔进草堆中,抬手用袖子抹嘴:“你吹的是什么?” “埙。” “像风的声音,”泽尔看着夜色,“风吹过篝火、风吹过穹庐,从地上刮到天上,接近神。” “你的神是白石?” “白石是神的化身,”泽尔虔诚道,“除火神之外的一切神。” 他扭头看莫聆风:“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很喜欢你,所以送了你一块白石,你留着吗?” 莫聆风实话实说:“扔了。” 泽尔立刻垂头阖眼,合拢双手,靠近嘴边,用羌人的言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看着像是在请求神原谅。 他说完之后,看向莫聆风:“你丢弃白石,就是丢弃神,神因此不庇护你,你的兄长......” 他意识到话不对,迅速止住话头,然而莫聆风的目光还是在一瞬间冷了下去。 一片榆树叶飘入廊下,发出空旷响声。 她冷声道:“你时刻带着白石,为何神也未曾庇护你?” “神庇护了,”泽尔低声道,“我还活着,还能喝酒吃肉,就是神的庇护。” “不对,”莫聆风发出一声篾笑,“你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我饶你一命,所以你的神是我。” 泽尔一时愕然,惊地扶着廊柱站了起来:“你怎么能自比为神!”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怒火:“这是对天神的大不敬!” “大不敬又如何,难道它真会降下惩罚给我?”莫聆风毫不在意,双眼微阖,“你的神和庙中泥塑木偶一样,都是人造。” 酒意在她心里翻涌,她对这世间万物的淡漠和轻视,随着酒意一点点流淌出来,言语之间,毫无遮掩。 而这种轻描淡写的蔑视,足以击溃去敬万物为神的泽尔。 这是比刀剑还要狠厉的报复。 “释尊若当真为神佛之身,众比丘便不会因他入灭而彷徨,释尊亦不必拈花,传无上正法于迦叶,让迦叶为比丘之大依止, 你看,比丘亦知佛灭便是死,再无踪迹可寻,所谓成佛,不过是个谎言。 你们先祖更加吝啬,造神之时,竟然只用一块白石,就把你们哄骗了去。” 她垂下脑袋,将脊背一节节弯下去,拾起地上枯叶,拈在手中,仰头对着泽尔粲然一笑,火光照的她双眼流光溢彩,脖颈之间金项圈,也随之增添光泽,仿佛是她所持的法宝。 泽尔看着她这一笑,愣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口中冒出一长串羌语,很快想起来莫聆风听不懂,急忙换了汉话。 “胡说八道,你们的神当然是假的,但是我们的神绝不会有假,我们的神是风生出来的,树木长出来的,是土地里孕育出来的!” 莫聆风起身,靠近泽尔,和他面对面,冲着他招手:“蹲下。” 泽尔不明所以,然而还是扶着廊柱,气鼓鼓蹲了下去。 莫聆风伸出食指,点在泽尔额头上,用力往前一推,泽尔本是单腿蹲着,猝不及防受了她这一指,当即往后倒去,翻下游廊,摔了个七荤八素。 断腿处立刻传来钻心痛楚。 他挣扎着翻身起来,一屁股坐到青石板上:“你辩不过我,就要动手?” 莫聆风一脚踩上长凳,跳下游廊,蹲身在他面前,摇头道:“不是!这一指头只是告诉你,我可以推翻你,也可以杀死你,你的生死,不是你信奉的虚无缥缈的神,而是我。” 她笑道:“我就是你的神。” 泽尔立刻道:“你不是神,你是恶魔!” 莫聆风叹了口气:“不逗你了,我再替你寻一块白石回来。” 泽尔不知她变脸为何如此快,皱着眉头,闻着她身上的酒气,猜测她是喝醉了。 他压下怒火:“不必你寻,你不信神,寻来的白石也不会灵。” 莫聆风低声道:“那我就信奉你们的神,请求你们的神庇护我百战百胜,庇护我的兄长万寿无疆,好不好?” “当真?”泽尔嘴角不自觉出现了一抹笑意。 “当然是假的,”莫聆风的目光、声音,全都带着压迫和蛊惑,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迫使他的上身靠近自己,“你看,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两句质疑,就能让你暴跳如雷,两句谎言,就能让你喜上眉梢。” 她的目光冷厉起来:“我就是你的神,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神不想从你的嘴里再听到关于兄长的任何一个字,否则——” 她松开他的衣襟,抚平褶皱,淡淡道:“神会让你失去舌头,永不能开口。”
第238章 天灾 泽尔如遭雷劈,征愣在原地,忽然间感到一股迫顶的压力。 他看着莫聆风起身,晃晃荡荡离去,绛紫色的衣裙翻飞,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高高扬起,成了两只翅膀。 朦胧的月光和灯火在她身上落下一层蒙茸浮光,仿佛她真是从天而降的神,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而她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里,却藏着她凶恶的灵魂,随时能将他碎尸万段。 她是神,亦是魔,她对众生,有无上妙法——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不二法门。 泽尔猛地爬动到游廊下,拿起酒壶,将酒壶高高扬起,张开嘴,接住里面仅存的几滴酒。 这一点酒不足以浇灭他心中的恐惧。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甚至感觉莫聆风还在傲慢地注视他——风摇动铎铃、拂过草木、吹过游廊,便是她的耳目。 而莫聆风走的很快,没有回头,快到长岁居时,殷北送了邬瑾的信来。 莫聆风拿着信进屋,随意坐在桌前,拆了信,还未看,奶嬷嬷便送了醒酒汤来。 醒酒汤气味微酸,还有苦味,莫聆风眉头一皱,捏着信纸,将汤药一饮而尽,随后龇牙咧嘴地“啧啧”两声,“砰”一声放下药碗,火速端起茶漱口。 吐掉口中茶水,她打开信,认真细看。 “聆风,信至之日,是否程廷佳期? 此时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我在乡间田野,给你写信, 宁州旱了两个月,田地间已经有了小股蝗灾,幸而种了黄豆,蝗虫不喜食,不至于颗粒无收。 我领通判衙役、一州学子在田间灭蝗,竟见宁州乡间建有蝗神庙,乡民以为蝗灾是蝗神降临,不敢灭蝗,更将家中最好的粮食送去庙里,祈求蝗神网开一面。 县令强令乡民抓捕蝗虫,乡民不敢违拗,却是白天抓,晚上放。 我让乡民用一斤蝗虫,换一升杂面,五斤蝗虫,换一升细面,如今田间地头,捉蝗虫的乡民多了不少,此次蝗灾应可顺利度过。 未从邸报上见到宽州有旱、涝之灾,想必是风调雨顺。 时近中秋,板栗已熟,你可吃了松子栗糕? 不知你是在家中还是在堡寨,不知你是否也对月怀人。 秋月无边,笔墨有限,遗憾不能邀你共赏。 元章二十九年七月十六,邬瑾写于宁州冷德县楠木村。 盼复。” 莫聆风将信收入怀中,起身去隔间,借着自己身上的那一点酒意,给邬瑾回信。 “邬瑾,收到信这一日,正是程三婚期。 程家热闹非凡,我随程廷亲迎,忙碌一日,此时方才归家。 今日食冰乳酪一盏,松子栗糕两块,另有三餐茶饭,腹中饱胀,等睡前再吃几根楂条,以助消化。 宽州风调雨顺,一切都好,战事亦是顺利,这一场战事,绵延许久,金虏已经有决战之意,看情形,只在这一两年间,便要将此次战事做个了断。 在你回京之后,我会伺机而动,将破绽和消息送给谭旋让皇帝知晓堡寨中情形。 今日我有墨菊一朵,沾染了程府喜气,送你一观。 天气渐凉,彼此珍重。” 将信写过后,她吹干墨迹,取下头上那一朵墨菊,交给殷北:“给邬瑾。” 殷北将其收下,起身离去,她眼睛,打哈欠,伏在桌上。 翌日清晨,莫聆风在和莫千澜道别后,带领亲兵又回到了堡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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