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迅速将她吞没,她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又挣扎不动,口鼻全被冰雪阻塞,喘不上气来,脑子里“嗡”的一下,只能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和喘息之声。 没顶的窒息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动,以免扑腾到更深的地方去,就在此时,殷南抓住了她的腿,将她拔了出来。 “呼——”莫聆风大喘一口气,抬手扫落脸上积雪,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 方才滚落的地方,再往前去三寸,一人一马就会从这座山上滚下去。 好险。 风盘旋来回,发出咆哮之声,她喘了口气,看殷南帮着马站起来,跃上山道,惊魂未定道:“应该快丑时了,再往前走走,到雪没这么厚的地方去歇歇。” 今夜无星无月,她只能凭着天色判断时辰,也不知是否准确。 殷南点头,翻身上马,抖落狐裘上的雪块,这回她挽着辔头,走在前方。 莫聆风翻身上马,走出去几步,才发现双手皮套子里都进了雪,皮靴里也灌进去不少雪,正在融化成水,又结成冰块。 半个时辰后,她们走到了风雪不大之处,下马修整。 殷南拾来柴火,点了小小一堆篝火,取出贴身放置的水囊,拔出塞子,给莫聆风喝上几口,又取出肉干和棋子大小的糜饼,两人分着吃了。 马埋头嚼雪,随后歪着脑袋啃树皮,吃那四季常青的叶子。 莫聆风活动手脚,望着黑沉沉的天,大如席的雪片就从黑洞一般的天上落下来,让火光照出形状,无声融化在火光上方。 她不信神佛,但为了借用神佛之名治军,曾熟读佛经,此时此刻,脑中忽然想起一句禅语:“立生死岩头,方得大自在。” 殷南搬来石头,低声道:“姑娘,睡一会儿。” 莫聆风点头,坐在石头上,和殷南背靠背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搓了把脸,再次上路。 十二月初四亥时,经过一日半加一整夜的跋涉,她们终于到了朔州城外。 朔州虽有雪,雪却不大,赏玩足以,只是州内已经连着三年遭受蝗灾,六料未收,乡村之中,十室九空,城中亦是一片萧瑟景象。 朝廷连年赈灾治蝗,依旧没有起色。 亥时,街道上几乎没有灯火,只有几处大宅中尚有灯火和欢笑之声。 朔州知州府衙二堂内,燃着炭盆,点着烛火,照亮正襟危坐的通判邬瑾、知州陶平、知府娄江,以及一位县官高义。 陶知州坐在首位,娄知府与邬瑾对坐于下首,高县丞坐了末座。 四人皆穿常服,邬瑾穿一领白色斓衫,头戴唐巾,目光濯濯,陶知州端起茶盏,饮一口热茶,笑道:“古有会稽王耀如朝霞,照亮朝堂,今日有幸,得邬通判照亮陋室,才知古人所说不假。” 对此恭维,邬瑾一笑了之:“敢问知州,何事星夜将我召来?” 陶知州又啜了口茶,叹道:“高县丞,还是你来说吧。” “是。”高县丞连忙起身,冲着上首三位上峰一揖。 他神色恭谨,姿态谦卑,说出来的话却硬的邦邦响:“县里没银子、没粮,不知是否移民就食?” “不妥,边关战事连连,国库吃紧,移民就食,是给陛下出难题,百姓也当体谅体谅上头的难处,”陶知州看邬瑾稳如泰山,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只得自己皱起两条眉毛,“邬通判,你看呢?” 邬瑾道:“自朔州蝗灾以来,朝廷共拨付赈灾银三百万两,又以常平仓赈济,蠲免一年赋税,一石米六百文,如今涨到一千文,能买的米粮有多少,我算的清,你们也应该算的清,如此赈济,堪比军饷,为何就到了移民就食的地步?” 他看向娄知府:“我方才进来时,看娄知府在看小报,一定也看到了宁州市舶司上下六人被查抄一事,共计抄出白银两千六百万两。” 陶知州、娄知府本是想将高知县的难题抛给邬瑾,此刻听了邬瑾以宁州喻朔州,心头都是一凛,后背浮出一层牛毛汗。 邬瑾冷笑道:“二位,为何没粮、没钱,心中还没有数吗?” 高知县今日是拼着得罪上峰,也要来求一个对策,听到邬瑾这般直白讽刺两位州官,瞪大双眼,咽下一口唾沫,冰冷的手在一瞬间变得滚热。 陶知州脸色难看至极,心惊之余,一时竟然语塞,等他刚要叱骂邬瑾时,邬瑾却已经起身,步入堂中,拱手一揖:“请陶知州建社仓,由诸位州官先行发动家中存栗,赈入仓内,再请富人捐粮,以此赈济灾民,度过难关。” 说罢,他抬头看向陶知州:“虫卵已掘,明年必定有料可收,一俊遮百丑,您说呢?”
第241章 真心 屋中一片沉寂。 烛火摇动,似是佐证邬瑾所言,又似是一种无言嘲讽——知州府上还能以蜡烛照明,州府百姓却已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屋外下起蒙蒙细雪,寒风掀动六出飞花,分不清雪是往上飞,还是往下落。 在陶知州答应建社仓后,邬瑾、娄知府、高县丞便已经告辞,只余下陶知府与心腹幕僚坐在屋中,商议如何建设仓一事。 陶知州满腔怒火,分毫未曾散去。 吃进去再吐出来,比不吃还难受。 却又不得不吐。 他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当了陛下的忠臣,替陛下割去朝廷上的腐肉,就可以平步青云?果然是个卖饼的破落户出身,殊不知这官场上的贪腐之风,从来都是上行下效,若是朝中无人,谁敢动用国库里一两银子。” 他端起茶盏,又喝不下去,“砰”的将茶盏放回桌上:“这回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幕僚也道:“邬通判还是年轻,不知朝堂之上,容不下过清正、刚直之人。” 陶知州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子窗,往外看雪夜。 雪夜不明,便如同波涛暗涌的朝堂,一盏灯立于风雪中,不仅看不清纷争的局势,还有熄灭之险。 一个人,想扛起一个清朗公正的世道,简直是痴人说梦。 “卖饼的目光,只能短浅地看到眼前,长远不起来啊。” 卖饼的邬瑾,此时撑着把油纸伞,正在风雪中疾行——他没带仆役,没有轿子,全凭两条腿,在这官场上走来走去。 亥时已过半,夜阑人静,邬瑾走向通判府内衙后门,还未曾收伞,就见门前站着两个人。 后门廊下挂着灯笼,里面却没有点蜡烛,凭借着暗沉的天光,他先看到殷南,殷南站在马前,裹成了个粽子,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没有内容,看人的时候,像在看一段木头。 紧接着,他看向了站在石阶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正在看门上贴着的对联,也穿着狐裘,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皮毛帽子,听到脚步声,立刻望向了邬瑾。 邬瑾的眼睛逐渐瞪大,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随后一点惊喜从心底破壳而出,沉甸甸、暖烘烘的扑向四肢百骸。 一点惊讶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聆风! 他收起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油纸伞随手倚在墙边,脱掉身上鹤氅,抖开搭在莫聆风身上。 他两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手指划过莫聆风的狐裘时,感觉到了狐裘上的冰冷和潮湿,他的眼睛也随之潮湿,睫毛瞬间簇拥在了一起。 “你来了。” “来了。” 邬瑾伸手去攥莫聆风的手,又急急松开,慌忙去怀里掏钥匙,开角门上的鱼锁,将两边门扇都推开,他一只手揽住莫聆风肩膀,带着她往里走。 十指相扣,他跨过门口,随后扭头对殷南道:“马牵进来,先栓到树上。” 说罢,他再次握着莫聆风往里走,走的很急,莫聆风还来不及看这黑漆漆的花园,他们便已经过了月亮门。 迎面走过来一个老仆,邬瑾立刻让他去外面买热水和饭菜回来,莫聆风没见到其他仆人,扭头对殷南扬了扬下巴,殷南便提着包袱跟了上去。 邬瑾带着莫聆风沉默地走,一直走到自己住的主屋中。 他不开口,去点油灯,灯火一亮,他先一眼把莫聆风看到心里去。 莫聆风上半张脸上,生了大片的红斑,又被她挠的通红,一望便知是冻伤了。 他走过去,脱去莫聆风身上鹤氅,搭在一架黑漆屏风上,再帮她脱去身上沉重的能拧出水来的狐裘,取下头上皮帽,露出一个炸了毛的脑袋。 他伸手为她理一理鬓发。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语多难寄,情多无词。 邬瑾很快搬来火盆,提起火箸,将炭扒拉出来,又往里面添上五六个炭,抬头看坐下的莫聆风,就见她不止是脸上冻伤了,两只手也同样冻的又红又肿。 他看不到她的脚,但是自己也赶过路,两只脚常冻得无知无觉,更何况莫聆风是从暴风雪中赶来,恐怕她那两只脚已经动成了铁疙瘩。 他只恨炭火不旺,从千言万语之中,挤出来一句最为平淡的话:“什么时候出来的?” 莫聆风疲惫的脑袋空空,答道:“昨天。” 邬瑾将火盆放到她面前,找来扇子打开,小心翼翼扇着炉火,同时心里算着路程。 一边算,一边又看了看莫聆风。 下巴尖了,瘦了。 “抄了近路?” 莫聆风“嗯”了一声,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仰头后靠,忽然道:“你的烧伤都好了吗?” 邬瑾脑中“嗡”的一声,原本如同深渊般的心,忽然被这一股野风惊起万丈波涛。 他定不下神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莫聆风。 莫聆风回信很少,他将信掰开揉碎,不知看了多少遍,信中心意,他自以为知之甚详,却未曾想到,他所知晓的,只是莫聆风所倾注的一点皮毛。 这一句面对面的关心,才是她烈火般的真心,她从蛛丝马迹中看破真相,同时挣破人为的、天造的束缚,屈服于真心,将其血淋淋、不加掩饰的送到自己面前。 此心触之滚烫,必须捧在掌中,万千珍视。 邬瑾多年以来所受的礼教,对圣人的敬畏,以圣人之德对自己的约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心甘情愿落入莫聆风的天罗地网,让她成为自己一生所求、三生执念,任凭她驾驭自己的灵魂和人生。 他猛地起身,跨过火盆,弯腰俯身,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紧紧抓住莫聆风的手,一手伸向她的脸颊,向后、向下,扣上她的后脖颈,吻上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触碰,他浅尝辄止,微微松开手,鼻尖碰着莫聆风鼻尖,两人气息滚烫灼热,交织在一起,于是他再一次收紧了手上力度,低下头去。 添进火盆中的新炭“毕剥”之声不断,火势熊熊,屋中温暖如春,屋外流风回雪,铺天盖地,在这一刻,遮住了俗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57 首页 上一页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