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被算计,在棋局上无数次演绎,这一场博弈,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寻常。 祁畅收回目光,低声问:“什么时候发难?” 魏王想了想:“重阳节吧,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好日子,大吉大利。” 从这一日起,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九月初八傍晚,下了一场小雪,却丝毫没有影响九月初九的热闹。 这一日天寒地冻,士子文人,却是簪菊佩萸,携壶登高,纨绔子弟,高倚朱栏,慢赏花影,眼映娇妍,贫家破户,割草湖滨,也折一把野菊花。 宫中亦有晚宴,但从卯时起便是一片严整,翰林院学士邬瑾于资善堂讲学,皇太子、魏王听讲,其余三位皇子尚年幼,并不在此列。 资善堂已经起案,太子对面桌案站着邬瑾,邬瑾身后是翰林院几位年资已老的翰林院官员,分两班站立,收敛心神,专注讲书。 邬瑾已经讲至《汉书》宣帝纪一节——大旱之后,帝遣大使振贷困乏,太官损膳省宰,乐府减乐人,使归就农业,丞相以下至者官令丞上书入谷,输长安仓,助贷贫民。 邬瑾之声郎朗,音动梁尘,太子与魏王正襟危坐,听的入神。 《汉书》这一卷,二人早已背的滚瓜烂熟,朝中大儒也早讲过,但因邬瑾熟知民间之事,深知大旱之时“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之景,亦知归就农业并非一言可以蔽之,振贷困乏四字,便是一篇文章,太子与魏王这才听的着迷。 讲过之后,太子意犹未尽,又与邬瑾长谈几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魏王挑了挑眉,嘴角一抹笑意转瞬即逝,神态自若地翻开桌上书册,细看《宣帝纪》。 太子皱眉向外看去,门外赞读连忙下石阶,迎接来人。 来人是皇帝常侍张供奉,赞者拱手道:“张供奉急急而来,可有急事?” 张供奉点头:“有人在宫门口挝鼓,陛下召殿下、王爷、邬学士去文政殿。” 赞者听闻是陛下传召,速速入内传报,受召三人,也立刻整理衣冠,前往文政殿。 文政殿中,御史中丞已在,众人见礼后,皇帝指向身旁内侍所捧状子:“都看看吧。” 内侍先递到太子手中,几人依次翻阅,最后递到邬瑾手中。 “某姓王,名景华,第二等户,现住京都城内,至知府衙三里,在身无疾荫,今为其父王运生鸣冤,状告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归德将军莫聆风。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二十,朝廷与金虏于张家堡详谈两朝誓书,莫节度使为谋私立,外通金虏叛党璟贼,泄露和谈详情,致使和谈破裂。 元章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敕使秦方到达宽州,察觉莫家与漏舶商同流合污,莫将军为掩人耳目,杀敕使,逼吾父为其遮掩,吾父不从,莫家盗知州印,捏造奏书,伪造贪污罪证,嫁祸吾父。 如此两桩,皆可查证。 高平寨一役,莫聆风为借此胜利掩藏其居心,才有功于梁。 莫家兄妹,貌似忠臣良将,实为鸱枭,包藏祸心,通敌卖国,把持宽州,窃国谋逆。 草民伏乞天子施行,谨告。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王景华押状。” 邬瑾将状子交至内侍手中,不知为何,竟有大石落地之感。 终于来了。 皇帝无声驱遣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要借着这一子,解决掉济阳郡王这个大麻烦——军饷粮草摊到台面上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严厉且肃然,最后落到邬瑾身上:“邬瑾,此事你如何看?” 邬瑾垂首答道:“朝廷有法,有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臣以为应当依法。” 皇帝闻言,转头看向太子:“太子呢?” 太子沉吟半晌,才道:“此事干系国朝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只是——” 他眉头紧皱:“只是莫将军高平寨一战,实是有功,若是为了辩明虚实而勘鞫莫将军,恐惹天下人非议。” 皇帝点头,对御史中丞道:“此事要查,但不要勘鞫小莫,就从相干人等查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使国之栋梁被小人所污。” 御史中丞拱手应是,皇帝看向邬瑾:“邬瑾,你与小莫是旧相识,你出宫去告诉小莫,让她安心呆在府中,朕会还她清白。” “是。” 如此大一桩事,却并未占据皇帝过多精神,一行人出文政殿,太子走向邬瑾:“邬学士,小莫将军是驰骋疆场之人,如今困在一隅之地,心中恐生怨言,但陛下是怕她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中不安,邬学士多多开解一二吧。” 邬瑾点头道:“殿下之言,臣一定带到。” 魏王无声嗤笑,对御史中丞道:“中丞可别辜负殿下一番惜才之心,保小莫将军平安无事才好。” 说罢,他扬长而去,太子叹息着摇头,往东宫而走。 御史中丞与邬瑾一路无话,出了宫门,道别时,正是正午。 昨日一场小雪过后,分外寒冷,邬瑾从嘈杂的街道上穿过,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却走出了浑身热气——他走的太快了。 放慢脚步,他在铺子里买一包刚出来的松子栗糕,提在手中,脚步不由自主又快了起来——天冷,松子栗糕也容易冷。 再次放慢脚步,他将松子栗糕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将军府,叩开将军府大门。 “翰林院邬瑾,请见莫将军。”
第294章 风雪寒 震动朝堂的登闻鼓,未曾影响将军府分毫。 将军府中,莫聆风坐在书房,听游牧卿说话。 游牧卿捏着一块菊花糕,一口咬出个小小月牙:“要不咱们也去登高?” 他将小月牙也塞进嘴里:“去老鸦山,那是京都城外最高峰,登顶后,能看到一整个京都城,听说连禁宫都能看到。” 莫聆风摇头:“你想去就和盛楠去。” 游牧卿的笑脸僵在脸上,不自觉地垂下头,嘟囔一声:“我跟她去干什么?” 莫聆风道:“我看你们两个有说有笑,挺爱凑在一起的,今天一早,你不是送了一张画雀弓给她,一起去爬山射鸟,不是正好?” 游牧卿的脸,在眨眼间红到耳朵根,梗着脖子喊道:“我那是顺手送的!谁爱和她凑在一块了!看她那黢黑的样,一脸的斑,刀枪棍棒一样都不行,也就是射箭有点本事。” “是吗,我看你们还算是般配,”莫聆风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既然你不想和盛楠去,那你就和小窦去。” “那更不行,那傻大个!跟他去能活活气死。” “那就让盛楠和小窦一起去,我看他们俩个也要好。” “那不是没我什么事儿?”游牧卿顿时放弃了登高过节的念头,脸上红潮逐渐退去,“算了,不去了,盛楠打了只麂子,中午吃?” “行。” “厨房里还有一头野猪,去后头架上火,烤着吃,怎么样?”游牧卿一个字都不提野猪是小窦猎的。 “行。” 游牧卿想问问莫聆风他和盛楠哪里般配,但隐约觉得莫聆风嘴里说不出好话,又闭上了嘴。 莫聆风扭头吩咐一旁站着的丫鬟:“去厨房里叮嘱一声,菊花茶里多放冰糖。” 游牧卿紧接着道:“黄酒热的时候也——” 话未说完,那丫鬟就已经出了房门,拿他的话当耳旁风,气的他一跺脚,骂道:“欺人太甚!” “谁欺人太甚?”小窦走了进来。 游牧卿横他一眼:“你。” “我?”小窦满脸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满脸鄙视,“游哥,我只是拿了你一把刀出去打猎,你竟然到将军跟前告我一状?” 游牧卿几乎把白眼翻上天灵盖:“你什么事?” 小窦想起来正事,对莫聆风拱手道:“将军,邬学士来了。” 莫聆风顿时一笑:“来的巧,请他到后头去吃烤肉。” 所谓的后头,就是将军府后花园。 因花园里没有凉亭水榭,没有繁花似锦,一览无遗,好似一座光秃秃的校场,没有半点后花园的样,大家一致称做后头。 前几日才临时搭了一座天棚,长而直的杉篙立在夯实的黄土地面,篙顶用绳子系彩锦,搭成飞檐鸱尾的起脊式天棚顶,三面围上洁净的油布,正前方是两对粗布帘,用绳子系扎、松开。 天棚内有屏风、铜火盆、茶炉、两张太师椅、一张玫瑰桌、四把圈椅对放在下,中间也是方几。 玫瑰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精美的菊花糕,应时节的蜜橘等物。 邬瑾将放在怀里的油纸包取出,解开棉绳,捏一块松子栗糕放在菊花糕上:“今日重阳,来时匆忙,只在道旁看到刚出来的松子栗糕,请将军不要嫌弃。” “礼轻情意重。”莫聆风伸手去拿,松子栗糕触之尚温,嘴角稍稍一抿,似是带了笑意,又看不分明。 她吃一口,赞道:“京畿燕州板栗天下闻名,做出来的松子栗糕,也格外好吃,宽州做的没有这么好。” 邬瑾将油纸包放到桌边,又忧心凉了,便往桌边火盆的方向挪了挪。 他抬头看方桌一侧的莫聆风,天棚遮住寒风,也遮住了天光,又有水汽氤氲,越发显得她面孔浓墨重彩,丹凤眼锋锐,目光逼人。 吃完一块,她喝一口茶,再拿一块慢慢吃:“邬学士来,一定不是为了过节,恐怕是有话要说,咱们还是先吃完这一顿肉再说,否则听了心思沉重,连肉都吃不下。” 她令人召来伶人:“她们爱新鲜,请了位伶人来学琴,今日过节,咱们听听。” 邬瑾点头:“全听将军吩咐。” 两人就此安静。 莫聆风慢条斯理喝茶,吃松子栗糕,邬瑾也喝茶,同时心里清静的能听见炭火“毕剥”之声,又听到麂子肉油星炸裂之声。 伶人花脸云裘上前,福了一礼,在门帘前摆下琴案,放下筝,拨动弦,顿时弦音高张,曲清调绝。 莫聆风侧耳倾听,半晌后忽然问邬瑾:“邬学士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邬瑾答道:“风雪寒。” 莫聆风笑道:“正是,可惜风是清风,雪是残雪,寒是尾寒,和宽州的风雪寒不一样。” 邬瑾点头:“的确有冰消雪融之意境。” 莫聆风笑了一声,忽然起身,脱去石榴红披风,露出里面金项圈和银红色长衫,自腰间荷包中掏出埙,放在嘴边,鼓气一吹—— 众人只听“呜”的一声,一股朔风穿云透日,顷刻间便是雪满太行,长河冰冻。 只此一声,琴声已完全被压了下去,伶人手上骤然一滞,想改调伴上埙声,才刚拨弦,琴弦竟是“铮”一声断了。 整个将军府,都只剩下了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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