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声浊而喧喧然,让人忽然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其声越是急促,便越有碎金裂石之力。 曲调依旧,其情却已大变,甚至让生活在太平盛世中人有了恐惧之感,感觉风也成了肃杀之风。 疾风自前方呼啸而来,以此伴和埙声,邬瑾官袍如同翅膀一般向后飞舞,桌案上摆放的菊花、木芙蓉随之而动。 他鼻尖仿佛闻到了宽州的气味。 铁马、冰河、疾风、劲草、白鹰,埙。 一曲过后,他大梦初醒,莫聆风收起埙,走至茶炉边,拎起茶壶,回来坐下,正要倒水,邬瑾自然而然接过茶壶,倒上一盏茶。 埙声让他们忘记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只耳朵,立着、竖着,不错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邬瑾反应过来时,已经给莫聆风倒好了茶。 他压下身体里鼓荡的声音,走过去放下茶壶,笑道:“陛下今日还说我与将军是旧相识,我却不知将军埙声已经进益至此,看来旧相识,转眼便成陌生人了。” 莫聆风喝一口茶:“今日我亦是昨日我,明日身依旧是此日身。” 心如磐石,身似蒲苇。
第295章 她的道 “今日重阳,将军怎么不出去登高?” “在此处登高,不如花下吃肉,”莫聆风拈着松子栗糕起身,“邬学士远不远庖厨?” 邬瑾见她接二连三吃饼,忧心她虫齿复发,不由暗恨自己买的太多,答道:“我自小做饼,庖厨之道,不说精通,也能过的去。” “那正好,”莫聆风立刻往外伸手,“去看看烤肉。” 不等邬瑾应下,她已经率先迈步往外走,见伶人抱着琴,局促地站在门口,便一摆手:“去领银子换一把新琴。” 伶人连忙拜谢退下,邬瑾跟上莫聆风脚步,一前一后往火炉子去。 烟火气里带着浓烈的肉香和油香,正中间是一只剥了皮的麂子,吊在大堆炭火上,划了花刀,还未烤到油光锃亮。 麂子四周还架着几只火炉,上面放着竹签串的野猪肉,还未撒料刷油。 游牧卿领着亲卫让开位置,莫聆风走上前去,回头对邬瑾道:“邬学士,咱们用一个火炉子,试试看谁烤的好。” 邬瑾走上前去,用草纸垫着油刷,交给莫聆风,鼻翼翕动,从无数浓烈气味中闻到了百花香。 二人理所当然地肩并肩,邬瑾捏着油刷,刷一层油,那块肉随之“滋滋”作响。 莫聆风拿着油刷子捅进油桶中,随后油汁淋漓地拖出来,油太多,炭火立刻冒出“轰”一声,火光一冲而上—— 邬瑾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把莫聆风拨到身后,随后取走了莫聆风手中油刷,交给游牧卿。 “莫将军还是等着吃吧。” 莫聆风吓了一跳,也不敢贸然靠近,站到邬瑾一侧,看邬瑾手底下的肉“滋滋”直叫,不到片刻,便撒了料,垫着竹签递给莫聆风:“小心烫。” 莫聆风接在手中,偏着脑袋,叼住一块肉,挪动脑袋,扯下肉来吃掉,白净的面孔上登时出现一道乌黑的油印子。 这一递一吃,无比自然,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无数顿饭,全都很快活。 然而吃过烤肉后,两人端茶漱口,净手净脸,便又成了陌生的“旧相识”,方才的熟稔像是烟熏火燎带来的错觉。 两人离开花园,走进前堂说话。 前堂里杵着几个仆人,端茶添炭,忙碌过后,垂手而立,瞪着眼睛,支着耳朵,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可莫聆风与邬瑾却再没有亲密之举,就着王景华之事,一问一答,既肃然又规矩,如同在资善堂经筵一般。 直到邬瑾告辞离去,这些耳朵和眼睛,都只收获了“失望”。 邬瑾走出将军府大门,迈步下石阶,不曾回头,直接去翰林院上值,到酉时冒雪进宫参加重阳宫宴,宫宴过后,回住处时,已是亥时。 他不回屋,搬把椅子坐在廊下,拢着双手,在寒风中看雪片纷飞。 而他心中思绪,竟比雪片还要杂乱无序。 他在心中写一份日录。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小雪。 今日见聆风,闻石破天惊之曲,如听风过万壑松。 埙声悲壮浑厚,压过曲调甚多,乃是大雪压境,狂风席卷之音。 得此一曲,可解一日之思。 能入将军府,却是因王景华敲响登闻鼓。 一纸半真半假的状子,写的十分巧妙,他背后之人,应是魏王。 魏王为谋兵权,窥视宽州已久,抓住这两件时间久远无从查证,却又有疑点之事,前来布局。 此局中,真正有用的,便是相干人等的供词。 如今事态已发,魏王一定准备好了说供词的人。 此人会是谁? 御史台能问询的人不多,一是聆风带来的亲卫,纵然被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而且聆风敢带来,便值得信任。 二是张供奉,张供奉纵然知无不言,但所知甚少,也不会为魏王所用。 三是祁畅。 祁畅心性如草,随风摇摆,恐怕已经伏向魏王。 若他咬住聆风,聆风入御史台狱便成定局。 她以何解困? 揭发粮草克扣等事对枢部发难,逼迫枢部保全自己?” 莫聆风逼迫枢部这一条,邬瑾早已经想到过,此时事态爆发,他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孤冷深秋,雪如银屑,随风涌动,濡湿一切,天地万物都显出衰败之景。 就在邬瑾衣袖变得沉重潮湿时,他忽然想到了莫聆风的道。 她的道肃杀、残酷、毫不留情,会以最小的手段,达到最大的目的。 哪怕走在对的道路上,她的手腕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莫千澜。 他们只在意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物,都可以牺牲和漠视。 电光火石间,邬瑾知道了她如何破局。 战争! 再来一次战争! 一瞬间,他后背猛地透出一层冷汗。 只要金虏得知堡寨无将帅的消息,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这兵也许只是三川寨中屯守的一小部分金虏,但在堡寨分裂,将不统兵的情况下,哪怕一千金虏,也可能令高平寨失守。 届时,宽州城门,将会成为边关新的防线,鲜血、炮火就在马场之上,皇帝为了边关太平,不得不放她回宽州。 谁替她通敌? 是留在堡寨中的殷南,还是留在宽州城的殷北? 还是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又或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莫聆风已经有了新的臂膀,却从未对他提起? 寒风刺骨,吹的他凉彻心扉,浑身僵硬,两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 莫聆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为了一头猛虎。 她藏在迷雾中,任谁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她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睛能看清楚任何人。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皇帝、魏王、祁畅,他们以为他们在落子,在做局,却没料到莫聆风的棋,还没走完。 她防备除莫千澜之人的任何人,包括他——不,也许不是防备,而是知道他们的道不同,所以不让他沾染。 他猛地起身,抬起一只发麻的脚,迈步下石阶——他要去见莫聆风,兵临城下,要用无数性命去填! 脚一落地,整条腿都像是被千万根针在扎一般,他回过神来,停在原地——兵临城下,莫聆风不仅能以此破局,还能得到更多。 可他的沉默,无疑也是屠戮的共谋,且并非他第一次和莫家共谋。 慢慢收回脚,他想自己是真小人。 除非他能想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第296章 乱糟糟 此时宽州朔河,已经冰冻,战马不再在此饮水,宽州前往堡寨的吊桥却时常放下,以便谭旋在宽州和堡寨中往返。 马场上仍有士兵巡视,却并非莫家军,而是济州驻军。 堡寨中,殷南坐在门口擦刀,莫聆风远在京都,她因此了无心事,将刀擦的心无旁骛。 寒风带来金虏方向的气息,是马粪、黄沙、枯草、生铁的气味,拂过堡寨中棋格般的屋脊,又将嘈杂的声音带入殷南耳中。 自莫聆风走后,堡寨总是嘈杂。 谭旋与济州来的两位副都统制总在窃窃私语,他们之间的耳语之声如同一滴水,滴入原本平静的湖泊,惊动整个湖泊。 种韬从帐中出来,找到殷南:“刀又没染血,总擦干什么?” 殷南充耳不闻,擦个不住。 种韬上前一步,意图抢走她手中细布,手伸到一半,殷南看向他,他火速收了手,并且双手抱胸,藏起两只手掌。 蹲身坐到门槛上,他压低声音:“莫将军不许你意气用事,又没说不许你杀人,眼下人心思动,你不杀鸡儆猴,难道还等着谭知州继续收买人心?” 殷南收了细布,拿起刀细看。 刀是镔铁雪花纹刀,吹毛即断,映着她没有情绪的脸,显出一副凶相,其实她只是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想。 种韬循循善诱:“况且整肃军务,怎么能算的上意气用事?” 殷南仰头望天,看天上白云好似游絮,被风吹散,自己的思绪也跟着散去。 种韬叹气——他不是莫聆风亲卫,杀的再多,也无用处。 一口气没叹完,常龙手下一个都头旋风似的刮到殷南跟前:“殷副统制,您快去左路军,济州季统制要折杖常哥!” 种韬猛地站起来:“他凭什么!” “他说常哥营里的镔铁刀剑是随军赏赐的纳数,应上交中帐,由谭知州先开印纸,分发各营,不得随意给付,若有违约者斩!” “纳数?朝廷哪里来的镔铁?开了将军的粮库,现在连镔铁刀剑也要抢!” 种韬迈开脚步,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殷南:“谭旋一派如此有恃无恐,你究竟还是不是将军的人?” 殷南提刀起身,杀气腾腾,横一眼种韬:“不要意气用事。” 三人一同往左路军走去,种韬暗道季统制若坚持要杀常龙,他今天非反不可! 他再看一眼殷南,不明白莫聆风为何要留下殷南,而不留下游牧卿。 殷南的头脑,仿佛永远处于混沌之中,偶尔清明,必定是见血的时候。 而军中情形复杂,谭旋一派,自莫聆风走后,便迅速进入堡寨,从机密文书处取走一切文书,又收拢人心,开粮库,看军饷,搅弄的乌烟瘴气。 殷南还死守着莫聆风的命令,绝不动手。 此时左路军乱七八糟,双方人手对峙,季统制一方人少,气势却足,言之凿凿,气傲声高,常龙气的脸红脖子粗,堂堂七尺男儿,竟鼓出两汪眼泪来。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士兵,虽是常龙部下,但目光躲闪鬼祟,可知此次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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