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一愣,随后爬起来,走御案前,拿起供状和军报,转身走到角落香炉旁,内侍揭开炉盖,他撒手将其投入火中。 火光一冲而起,青烟冒出,魏王弯腰伸头,看着竹纸烧成灰烬,示意内侍盖上炉盖,折回皇帝床前:“陛下,已经烧了。” 皇帝点头:“谁在翰林苑宿值?” 说完,他想起来翰林苑三位学士,邬瑾和贺峰都在御史台狱,只剩下计祥一人在。 “传计祥来草诏。” 张供奉连忙走出殿门,叫来小内侍去传旨。 计祥到时,皇后、太子也已经赶到文政殿,皇帝不再卧床,坐在御案前,神色晦暗不明,殿中炭火恰到好处,舒适宜人,不知为何,却诡异的灼人。 他拱手行礼,忽视太子、魏王目光中的交锋,对殿中弥漫的药味也闭口不言,皇帝赐座后,谨慎小心落座,从内侍手中接过笔,静待皇帝旨意。 “国以人为本,朝以才而立,今有翰林院学士邬瑾直言其上——” 皇帝说到此处,似有咬牙切齿之感,计祥写到这里,却是眼中有光。 “得此忠臣,朕岂可疑之失之,特开释邬瑾,复其官职,朕倚任非人,济阳郡王不修祖宗之德——” 皇帝停顿,端起茶盏,慢慢喝几口茶,将那一股乱蹿的邪火压下去,沉声道:“致使民怨沸腾,朕痛心疾首,不忍百姓流于荒野,着大理寺少卿勘鞫济阳郡王,立救民生于水火,免百姓劳苦饥寒,文武官各省察其过,上下交修,全三光之明,盛天下之民, 另有大将辱于小丑,勒限三司,查处奸诈小人,归德将军莫聆风即日早朝,再调劲兵。。” 计祥奋笔疾书,皇帝说到此处,长出一口气:“你去拟诏,明日四更鼓响,便录黄行下。” 计祥应下告退,皇帝又令皇后、太子回宫,让魏王歇在遐迩阁,臣、妻、子纷纷退去,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一人。 张供奉在一旁轻声道:“陛下,歇了吧。” 皇帝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忽觉身上衣裳沉重,疑心自己穿的是朝服,不由垂头看去。 身上并无大朝服饰,脖颈上没有白罗方心曲领压襟,腰间亦无金玉大带围身,只是件褐色圆领斓衫,轻薄柔软。 为何沉重的直不起腰了? 他张开双臂,令张供奉先除去他身上衣物,待斓衫脱下,他依旧没有轻松之感。 他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看张供奉跪地,为他脱鞋,心道并非衣裳重,而是自己疲惫不堪,身心沉重之故。 看着张供奉的头顶,他忽然问:“你第一次去宽州时,小莫还不大吧。” 张供奉将鞋袜脱至一旁,托着皇帝双足,为其揉捏敲打,同时答道:“是,那时候莫将军还是一团孩子气。” 皇帝闻着身上焦苦药气,随口道:“小莫长大了,朕也老了。” 张供奉手上动作不紧不慢:“陛下千秋不老。” 皇帝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很快就冷了下来:“朕刚登基那一年,京都暴雪,烧着炭盆也冷,朕想多烧一盆炭,他们以勤俭为由,推脱不止,其实只是每日多出一盆炭,那些帐,那些银子,全都要重新算过,他们嫌麻烦罢了。” 张供奉心知他说的是户部,低声道:“陛下英明,谁都瞒不过陛下。” 皇帝点头:“朕心里明镜似的,可是没办法,还是济阳郡王听说了,掏银子买炭,送到宫里来,因此他再糊涂,朕也于心不忍。” 张供奉想到勘鞫济阳郡王一事,涉及朝政,便闭紧了嘴。 皇帝想了一圈,收回脚,躺到床上,心想这一局,真是兵败如山倒。
第316章 强势 九月二十六日四更,天已冷绝,两手在袖中,如同揣冰,众臣在待漏院中,浑身哆嗦,好似抖铃。 待漏院中那一点炭火,微不足道,诸官依偎在一起取暖,冻得牙齿打颤,懒怠说话,只看外面雪虽已停,却是白茫茫一片,内侍不断挥舞扫把,清出一条道路。 本是一片寂静,忽有人出来传皇帝敕令,这敕令不在早朝时传,却要在四更时传,本就奇怪,众人再一听敕令,越发惊诧。 待传令官走后,一群朱紫官员立刻喁喁不止,数张嘴开开合合,待漏院中一片白气腾腾。 官员不似学子天真,不会以为这敕令便是他们谏言赢来的胜利——哪怕邬瑾以身殉道、旁观者笔似刀锋、民意已能覆舟、天下哀嚎遍野,也无法掀开皇权至高无上的口子,这种胜利,必定是皇权与军权博弈过后的结果。 这是莫聆风的胜利。 他们不得不多加思虑,只因从古至今,实权者的胜利都如同深渊暗流,能够轻而易举碾碎在深渊中游动的虾兵蟹将。 大理寺杨少卿搓着双手,低声问刑部邱尚书:“昨夜是不是有军报入城?” 邱尚书来回跺脚:“问吴枢密使才知道,不过住的近的那两家说,昨晚确实有听到马蹄声,有军报事小,军报写的什么,才重要。” 两人同时回头看一眼独霸火盆的吴鸿喆,都在心里想:“老东西。” 老东西老而自知,穿的厚重,怀里揣着暖炉,右手抓着肉饼,吃的满嘴流油,摇头摆尾,没空开口。 计相吕仲农背着手,避开几位宗亲,走到吴鸿喆身边,微微躬身:“枢相这饼像是东头楼的饼。” 吴鸿喆咽下去一口:“正是。” 吕仲农闻着肉饼香气,咽下一口唾沫:“昨夜有军报入宫,听说是羽檄?” 吴鸿喆用左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吕仲农对他装聋作哑的无耻行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宗亲没有心思顾虑军事,聚在一起,谈论济阳郡王勘鞫一事。 “虽说是入狱,但陛下一向厚爱济阳,依我看,等风头过去,就会放济阳出来,罚他三年禄米。” “不好说,不说别的,那宗田恐怕全都要重新丈量。” “我看也是,姓邬的完全是条疯狗,要是草草了事,一定又会揪着此事不放,狗叫个没完。” “陛下应该会将他外放吧,再留在这里,我们这点家底,都会被他扒干净。” 若是外放,邬瑾的仕途,便断绝了。 除宗亲外,另有人却在议论莫聆风今日早朝之事。 莫聆风是女将。 女将少有,上朝者屈指可数,本朝更是绝无仅有,莫聆风入京后,入宫宴、入牢狱,却没有入过朝堂。 巾帼入朝堂,该站在哪里? 红颜入朝堂,穿何种服饰? 言语纷乱,待到进殿时,才稍静几分,随后太子与魏王竟联袂而至,再添一份奇异气息。 又过一刻钟,莫聆风进入禁宫。 她穿的是礼部思量过后,抓紧时间寻出来的一件五色绢甲,绢甲华丽,布帛厚重,内衬一件朱红色长衫,藏着傅严还她的金项圈,两只广袖在寒风中不舞,里面坠着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两样东西。 乌发在头顶挽做一个髻,花冠束之,手持牙笏,稳稳前行。 她的目光掠过华表盘龙柱,双脚踏上步步有声的金砖,衣摆拂过汉白玉龙纹望柱,三座石桥,横在紫宸殿前,中间是御桥,左右两侧是文武官同行之处,她没有任何感慨迟疑,一步便踏上右侧拱桥。 须眉男子走得,她也走得。 寒天雪地中,禁宫飞檐连阙,依旧严整巍峨,数点宫灯,照亮紫宸殿的雕楹云楣,她大步走入金殿,在一片灼灼目光中神态自若,鸿胪寺官员引导她站到武官之末,她径直走向前方,在吴鸿喆身后站定。 按例,她是三品武官,便可以站到这里。 鸿胪寺官员不敢强令她换地方,只能默默退下,官员们交头接耳,御史台监察官重重咳嗽几声,走上前来,环顾四周,要将失仪官员记录在册。 喁喁之声这才止住。 莫聆风旁若无人,慢慢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金台,神情平静,无惊讶,无欢喜,无臣服,无敬畏,反倒有种“不过如此”之感。 一旦手中拥有同等权利,受万民敬仰的帝王,也不过如此。 她和皇帝,将在这里上演一出君明臣贤的大戏。 皇帝在两刻后坐上金台,莫聆风随众人一同伏跪在地,行礼拜见天子,在皇帝免礼后,她掠一眼金台之上的皇帝,仍然觉得不过如此。 朝堂寂静,皇帝盯着莫聆风,火光映在她瞳仁里,璀璨光明,丝毫没有入狱后的潦倒困窘。 他略感头疼,口中发苦,吃进去的药不住往上返,半晌才咽下苦味:“归德将军临朝,是国朝幸事。” 莫聆风理当跪拜谢过皇恩,却纹丝不动,也不理会鸿胪寺导引官的眼风示意。 无人捧场,人人眼睛都盯着脚面,皇帝自顾自开口:“昨夜有军报前来,宽州形势虽已大好,金虏却仍在小股骚扰,谭知府囿于琐事,无从兼顾,朕想百官之中,归德将军最为骁勇,特令归德将军速还宽州,乘胜追击,剿灭贼众。” 他心知肚明,此举无疑是纵猛虎,归恶山。 聆风这才拱手出列,垂首道:“陛下委以重任,臣本当跪谢圣恩,然臣从军多年,有一事一直疑惑不解,还请陛下替臣释疑。” 皇帝紧闭的双眼骤然瞪大,立刻有立在刀刃上之感。 这女子锋锐,一言一行,都有目的,此时她的真正意图才开始显山露水。 他打起精神:“爱卿何事不明?” 莫聆风弯腰,将牙笏置于地上,寂静大殿立刻响起金玉相击之声,群臣也不由侧目,疑惑地看着她。 她伸手摸进右边袖袋,从里面取出手掌大一个荷包,扯开系绳,托于掌上:“陛下,这是去岁暴雪之年送入堡寨的军粮,自臣入军营起,军粮便是如此,国朝财力,当真艰难至此?” 吴鸿喆侧身伸头,看一眼军粮,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其他人伸长脖子,也打算看时,张供奉已经过来,带走军粮,呈给皇帝。
第317章 吞天 皇帝低头看一眼,那股邪火再一次蹿至两肋,一颗心轰隆直跳,脑袋发晕,脸色瞬间转白。 张供奉看皇帝似乎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紧张的手心出汗,随时准备上前扶住皇帝。 皇帝慢慢稳住心神,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抓出来一把粮食,放到眼前细看,手掌中颜色纷杂,大米发红发黑,还有一些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另有潮湿成一团的糠,夹杂着沙子。 他喘几口粗气,提起这一小袋粮食,用力摔下金台。 袋中物纷乱落地,一片沙沙作响,滚到文武百官脚边,红色和他们身上的红袍颜色一样,黑色和他们头上的乌纱帽颜色一样,精准无比地打在他们脊梁骨上。 在众人瞪大的双目中,糠团里钻出来蛆虫,在至高无上的金殿上爬行,是金碧辉煌也藏不住的肮脏和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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