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使吴鸿喆不再装聋作哑,利索出班,跪倒在米粮上:“陛下,臣监察不力,臣有罪!” 他跪下,三司中兵案正、副二使也毫不犹豫出班下跪。 没有跪下的人垂首沉默——这沉默似曾相识,似乎在几日之前,他们也曾在同僚的质问和陛下的怒火下,这般沉默。 但那一日的沉默是做壁上观,今日沉默,却是大难临身。 莫聆风从左边袖袋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一块布帛:“陛下,这是南北作坊送到堡寨的冬衣。” 吴鸿喆抬头侧目,看向莫聆风手中所谓的冬衣,还未等他看清楚,张供奉就已经疾步过来,把东西呈给皇帝。 这是冬衣上剪下来的一片,皇帝手指在布上摩挲两下,便知此物不能御寒。 不是冬衣应该用的厚帛,没有夹层,经纬稀疏,举起放到亮处一看,光从无数小孔洞中透过来。 皇帝闻到了布帛上散发的霉味,浓烈刺鼻,冲淡殿中所熏的香气,他几欲作呕,将布丢到张供奉手中。 布上的千疮百孔,就是国朝的千疮百孔。 同时他知道,莫聆风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不是邬瑾,她的目的不是为士兵叫屈申冤,她更不想要朝堂清明,此刻发作,想要什么? 他沉声道:“让他们都看看冬衣。” 张供奉连忙让小内侍拿下去,递给众人观看。 于是又有三人出班跪地领罪。 莫聆风弯腰捡起地上笏板,执在手里:“陛下,自臣入堡寨参军,粮秣、军需,便一年差过一年,臣以为是国朝艰难,历年出家财为资,去岁暴雪,臣倾尽家财,方才度过灾年。 可臣入京都,却见同僚裘马轻肥,宗亲堆金积玉,城中处处豪奢,出乎臣意料之外。 如今陛下恩深似海,臣本应愧颜受之,然而蠹虫蛀桂木已深,国帑不能养重兵,泰山之根摇动,臣家财已空,无力支撑,倘若陛下不能支持,臣不敢再把雄兵。 臣请陛下许镇宽州节度大使,管理调度宽州税收为军需所用,臣兄长离魂之躯,不能为朝廷所用,臣代其解官,陛下可任宗亲为宽州节度使,率兵御敌,敌退则还,并不久镇,事罢即还税于朝。” 她垂首,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皇帝别无选择。 如今宽州驻军已悉数进入堡寨,济州大半兵马也由谭旋带领,在堡寨中御敌。 他就算想和上回一样,弃堡寨,死守宽州,一时从哪里调动驻军? 北地有虎视眈眈的胡虏,不可轻动,南地过于遥远,驻军未到,宽州恐怕已经失守。 禁军之中倒是有数位领兵之将,但禁军只护卫禁掖安危,先帝时边关动荡至极,禁军上本跪请出京援手,先帝都未曾准许。 话音落下,满朝惊诧。 魏王悄然看一眼莫聆风——她竟然真的向皇帝索要节度使实权,聚财、军于一身。 到时候莫家势大,支持他登上皇位,易如反掌。 他不去想日后如何剿除莫家势力,一心只想冲破眼前困境,忍不住一笑,忽有如芒在背之感,抬头一看,就见太子满目厉色,正盯着他。 他暗叫一声失态,连忙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太子默然回首,也看向莫聆风。 小小年纪,步步为营,算计至此。 一旦莫聆风具帑持兵,掌握边关威权,便再难辖制。 绝不可再让莫聆风成长下去,否则将成大患。 这天下,不是莫家的天下,这朝堂,也不是莫家朝堂,岂能被她左右。 莫聆风持笏而立,朱红色的袖子没有了累赘,随着偷偷入殿的寒风摇动,殿内燃烧的火炭在寒风侵吞下,显出一种无力支撑的疲软。 她是这大殿中心最静的人,四肢百骸所流着的血,冷冽而且无情,脚下踏着的是金砖,也是莫千澜为她铺下的血路,无辜者的尸骸光明正大躺在下方,她自己的血、士兵的血,一同浇灌着这条道路。 还有邬瑾的血。 方才还能震动朝堂的粮草、布帛都成为点缀,朝臣们真正看清了这个小莫的威力。 他们悄然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在金台上,从未有过这么久的沉默。 他不敢和上一次一样弃堡寨,守宽州——他没想到国朝的驻军,已经积弱至此,连一千金虏都抵御不住,遑论守城。 他看着莫聆风,如同看到猛兽伸出爪牙,追逐着在猎物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张开巨口,吞咽入腹。 是驱虎吞狼,还是放弃禁掖,让禁军出战? 此时吕仲农忽然出列,大声道:“陛下,莫将军所言,万万不可,国帑若泰山之安,不可轻动!前朝有例,节度使取财权,囤积巨额军费,蓄养将士,士兵不知天恩,只知依赖将领,威权累累,以至于外重内轻,成德节度使便是因此口出狂言。” 此人曾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吕仲农不便在大殿上说出来,只能点到为止。 皇帝点头:“计相以为该如何?” 吕仲农道:“臣以为可遣禁军,随军携带粮草前往高平寨,彻底剿灭金虏。” 吴鸿喆还跪在地上,直起背,颤声道:“陛下,禁掖安危,亦有泰山之重,万不可轻用禁军!臣以为,可以议和,可避免国帑动荡,节度使持权。” 一位年轻气盛的翰林院官员出列:“大战过后,金虏士气已衰,如今不过小股骚扰,不乘胜追击,还要求和?从前种种辛苦,都将毁于一旦!” 吴鸿喆道:“让金虏称臣,岁岁进贡,怎能算毁于一旦?”
第318章 疲惫 “金虏凶蛮彪悍,不灭其气概,会俯首称臣?简直是痴人说梦!”年轻官员气势汹汹。 吴鸿喆受他抢白,不恼不怒:“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 又有人站出来道:“既要议和,何不决战前夕议和?此时再议,让战死堡寨的将士尸骨难安。” 一时间,和还是战,再起争论。 和者认定国朝财库空虚,更不能让宽州大权旁落。 战者认定要乘胜追击,不过暂时分出宽州大权,事毕收回,为何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防备至此——难道大败金虏后,便要藏名将? 皇帝坐着,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十指交叉在腹前,同时压下两声咳嗽。 他知道他们是想消弭粮草、冬衣带来的祸事,吵闹的越凶,越能浑水摸鱼。 这些衣紫腰黄之人,对外是将、相、官,在他面前却只是读书人中的一个,这些人怕他,怕他身后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禁军手中举起的廷杖,怕被“弃于市”,怕一朝被夺。 惧怕藏在忠心下,藏在亲情下,藏在随机应变的言辞下,但再惧怕,也会被贪欲压下去。 唯独莫聆风,不惧他。 他因此而疲惫,本就昏沉的病体越发难受。 头痛。 疲惫。 跪着的人和站着的人争论不休,等到他们口干舌燥,言辞枯竭,才意识到皇帝和莫聆风全都沉默不语。 乱糟糟的声音消失,“嗡嗡”作响的大殿逐渐安静,只剩下蛆虫还在蠕动,在金砖上留下一道道长长污渍。 皇帝再等片刻,没有再等来只言片语,才睁开双眼,坐直身体,双手分开放在大腿上,目光从跪着的人身上一一扫过:“都起来吧,现在还不是跪的时候。” 跪着的人眼神飘忽,吴鸿喆两手撑地,摇摇摆摆站起来,步履蹒跚归列,在他身后跪着的官员也随之起身,如丧考妣般走回去。 皇帝随后盯着莫聆风看了一会儿,右手下意识在腿上拍打,太阳穴突突跳动,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扎。 他开金口:“太子。” 太子拱手出列:“臣在。” 皇帝伸手捏了捏山根,上半身微微前倾:“朕着你彻查军需一事,从京官,到地方,一个都不许姑息,你是储副,该调动谁,要调动谁,不必朕来说吧。” 太子握着笏板的手稍稍一紧:“臣遵旨。” 此事利国朝,却不利他,得罪文臣太多,他也会被臣子怀恨在心。 但若这国朝最终是他的国朝,他就要去做。 皇帝轻轻向太子挥了挥手,把太子挥回原位,然后再看向莫聆风。 “莫将军,朕知你肺腑之言,赤诚忠心,你兄长一事,朕心有所憾,既然官职已成累赘,朕便解其官职罢。” 莫聆风欠身谢过皇恩。 皇帝又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是不得已之时。” “计祥,”他看向计祥,“你草召,魏王赵旭为宽州都督兼节度大使,随归德将军前往宽州,调度税收屯田,事毕还税于朝。” 他看计祥沉稳应下,再看魏王手中笏板微微一颤,不知是喜是忧,并不多加理会,只道:“此一战,如只能击退金虏骚扰,不能一举剿灭金虏,就行议和之事,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并非长远之道,有战绩在前,和谈时,便可使其称臣俯首,岁岁进贡,魏王可能担此重任?” 魏王垂首道:“臣绝不负天恩。” 皇帝疲惫的快要直不起腰,但事情却都有条理。 魏王兼节度使,调度税收,无论还朝时,他刮下来几层地皮,宽州都还是在自家人手中。 议和后,边关平定,他再来分化兵权。 他想挥手散朝,却恍惚着听到莫聆风开口:“陛下,魏王调度宽州,万无一失,然藩王与用兵者之间难免有所谣言,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请陛下再迁一人为宽州通判,同领州事,分权制衡。” 皇帝只觉头痛的连头上大冠都支撑不住,勉强道:“将军以为,何人可以任此官?” 莫聆风言简意赅:“邬学士。” 于理,邬瑾清正刚直,不畏强权,正适合暂理宽州事物。 于情,邬瑾本就是宽州人,并且死谏过后,皇帝不会再重用,外放宽州正合适。 于莫聆风,却不该是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应该推脱,让吏部拟定名册,让皇帝定夺。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说出口,让皇帝明白她要一个通判的本意,坦诚自己的软肋。 她就要他! 不要再用太子的什么人来做这个通判,制衡魏王! 皇帝忽然想到魏王曾说莫聆风爱慕邬瑾,不由冷笑。 他的冷笑亦是虚弱疲惫。 他因此不愿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邬瑾伤势未愈,此事吏部再荐人来吧,散朝,魏王、黄义仁入内留身奏事。” 说罢,他两手撑着御座扶手,缓缓起身,稍一动作,头上立刻有一阵天旋地转的痛感袭来,腹中也翻江倒海,有呕吐之感。 一把攥住张供奉的手,他行出紫宸殿,坐上撵架,寒风扑面而来,才让他压下了腹中的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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