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让邬父在此处等他,随李一贴出去,出前堂后,便低声道:“多谢您为我隐瞒病情。” 李一贴侧目:“通判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 “似曾相识,”邬瑾笑了笑,问道,“您能否告诉我,莫家大爷是何时醒来的?” 李一贴没有半分犹豫:“初二,因担心病情反复,所以并未张扬,直到听闻莫将军要回来,今日才随谭知州一同前往城门口。” 邬瑾垂眸。 本月初二,应该是死谏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千澜真正清醒的时间,一定比现在还要早。 他就像是假寐的猛虎,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时机,甚至连莫聆风被诬告、被弹劾、入狱都没能惊动他,直到自己死谏皇帝的消息传出来,他才嗅到了风送来的血腥气,开始跃跃欲试。 他想做什么? 邬瑾一时想不清楚。 莫千澜身上的谜语,是缠绕在盘丝洞的蛛丝,一层一层,永无止境,等你费尽心思找到谜底时,他已经将猎物撕碎。 “莫家大爷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李一贴叹气,“一直不好,从前不好,现在也一样,无非是拖着一条命。” 邬瑾半晌不语,最终问道:“能拖多久?” 李一贴摇头:“我不是阎王爷,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死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邬瑾道:“您的尽力而为,是医心,还是医身?” 李一贴愣住。 医身,能让莫千澜在床上再躺几年。 医心,自然是遂莫千澜的心愿,让他能有余力在这最后时间里,让莫聆风休息片刻,接过她手中剑,再送她一段前程。 片刻后,他回答邬瑾:“我医术浅薄,既不能医心,也不能医身。” 不等邬瑾开口,他搓了搓手:“邬通判回去吧,脏腑娇弱,最怕寒凉。” 说罢,他不再慢行,大步离开,邬瑾看他背影融入夜色,才慢慢往回走。 每走一步,都觉得冷,每走一程,都觉得腹中在震动,在痛。
第331章 家事 邬瑾知道脏腑娇弱,纵然李一贴隐瞒,他也能切实感受到难以消弭的痛意。 这股痛不同寻常,包裹在皮肉、骨头、血脉中,揉不到、摸不着,散不出去,五脏六腑沤在这股痛意里,逐渐发黑、发臭、腐烂。 李一贴说似曾相识,或是莫千澜曾遭受过的一切,正在他身上重演。 也许从前的莫千澜,并非如今的莫千澜,是身体里的疼痛将其沤坏了。 邬瑾忍受痛意,挺直腰杆,迈出脚步向前走。 地面墙角悄然凝结了白霜,虽未曾下雪,冷意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旮旯角里,在破败的砖瓦缝隙中,在锈住了的铃铎上。 他一只手提着衣摆,恍惚间回到了元章二十二年秋,他独自一人,从禾山县馆驿前往佳县报信,也是如此步步惊魂,天地间寂静的可怕,没有虫鸣鸟叫,没有人声,风移影动,只剩下他走在阴谋诡计中。 那时候,他是莫千澜屠戮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次,他是否也是? 一阵风起。 风又冷又厉,野蛮无礼,刮在他身上,试图切割的他体无完肤。 他顽抗,不肯屈服,步步前行,冷风不肯放过他,碾遍他全身,他费力走回前堂时,手脚开始发软。 他整顿衣裳,不让人看出疲惫之态,走进屋中。 邬母听到脚步声,迎到门口:“热汤面好了,快来——” 她打眼一看邬瑾,见那白色斓衫竟然空荡荡挂在他身上,不由喉中一哽,愣在原地。 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受杖后的那些日子,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若是自己不曾逼迫他去春闱就好了。 若是让他遂自己的心愿,等上几年再去春闱,不在京都中碰到莫聆风入狱一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谏? 邬母只觉眼前灯火都随之暗了下去,那种为人母的自责、心酸、难过,铺天盖地压到头顶,仿佛随时都能把她压入冰冷的地狱里去。 “吃面......”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快进来吃面......阿娘、往后你好好的,就行了......” 她再说不下去,屋子里这样暖和,她还是冻的受不住,从里到外的冷,伸手要搀邬瑾时,邬瑾却自己跨过了门槛,笑道:“好,阿娘做的面,我快两年没吃过了。” 他一笑,父母也跟着笑,邬父道:“回来了就好,往后常吃。” 面摆在隔间方桌上,碗中汤鲜香,羊肉软烂,在灶上用活水熬了大半日,再将面放进去。 炭火挪到了桌下,邬父怕邬瑾出汗,用灰堆了大半,正好不温不火。 邬母怕他腻,专门放了一小碟鲊鱼在一旁。 邬瑾拿起筷子,吃了两筷子羊肉,喝了一口汤,挑起面来吃了两口,吃到这里,就吃不动了。 明明饿,明明亟需吃下去,腹中却开始翻涌,仿佛是皇帝所留下的另一种折磨。 但他没放下筷子,而是继续吃肉喝汤——非吃不可,他不能做第二个莫千澜! 面吃去小半,直到再也吃不下去,他才放下筷子。 邬母一刻不停,邬瑾吃面时,她就去冲了冰糖核桃回来,收拾好面碗,她摆上茶盏:“慢慢喝,能喝多少喝多少。” 她看着邬瑾小口喝冰糖核桃,沉默良久,忽然道:“老大,往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我跟你爹都老了,受不住啊。” 邬瑾放下茶盏,斟酌着道:“儿子不孝,让二老担忧,只是我既读书,便要为国,既为官,便要为民,无论早晚,都有此一谏,鞠躬尽瘁而已。” 说到这里,他郑重起身,欲跪时,邬母已经一把将他拦住。 邬瑾拱手,深深一揖:“儿子往后,仕途艰难,安稳时少,波澜时多,为免连累家人,断亲一事,仍然不改。” “断亲?”邬母不敢置信,全然没注意到最后四个字,神情不知是震惊还是慌乱,盯着邬瑾的脸,一颗心越发的坠入冰窖中去了。 她用力摇头,声音从未如此晦涩暗沉过,两只手抓住邬瑾胳膊,像是要把邬瑾死死攥在身边,面孔干枯苍老,只有目光还是炯炯的:“不行!什么断亲,我跟你爹不答应!我们不怕牵连,一家子人,不做两家子事!” 她嘴唇上裂开两道血口子,口中立刻有一股咸腥气,几乎是本能的,她从“波澜”二字中想到了莫聆风。 本已经模糊和遥远了的莫聆风,再次在她心里清晰起来。 那种咄咄逼人的富贵,那种浴血而回的气势,那种高高在上的睥睨,全都清清楚楚。 她颤抖着嘴唇,紧紧攥着邬瑾,口中是连串的呜咽,拼命摇头。 莫聆风她认了。 往后的波澜她也认了。 可邬瑾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忍心断亲,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往死路上走。 邬父斩钉截铁:“不断亲,我们老了,死就是眼前的事,你怕牵连家里,就让老二断亲,也算是给邬家留个后。” 邬瑾看着从外面小跑着回来的邬意,明白了邬父邬母根本不知道还有过一封断亲文书。 他看着邬意蹦进门槛,看着邬意脑袋上冒出丝丝热气,看着邬意端他的茶盏解渴,面不改色,心里却像是燃起了火炭,烧的他胸口疼痛。 他看邬意是如此的贪婪,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长进——好了伤疤忘了疼,略微得意,便会忘形。 沿途中,他已经想明白莫聆风是如何孤注一掷救回自己,可倘若普天之下,没有这个最好的莫聆风呢? 那他是死局,邬家也是死局。 他还记得自己寄出断亲文书时的急迫,那是他给家人抢出的一条生路,却被邬意轻而易举截断了。 这时候,邬意察觉出屋中气氛不对,慢慢放下茶盏,听邬母含糊着说了句“绝不能断亲”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哥......” “闭嘴。”邬瑾打断他,反手握住邬母的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端起茶盏欲饮,又倏地扬手,将茶盏掷在地上。 茶盏中那一层乳白色的核桃油花散了满地,白瓷盏碎裂,昭彰嫌恶之情。 他听到邬意在解释,在认错,在保证再也不犯,他慢慢压下心中那股焦灼之意,等邬意闭上嘴后,才道:“老二,你写一封断亲文书,从家里分出去。”
第332章 子时 邬意听到“断亲”二字,登时面孔煞白,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后背一层汗如同鳔胶似的黏腻,让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 “哥……什么断亲?为什么要我断亲?” 他扭头看向邬父:“爹,你们不要我了?” 邬父邬母这才知道邬瑾曾送过断亲文书回来,却被邬意拦下。 邬母咬牙切齿,劈头盖脸打了他两耳光,从炭盆旁抽出火箸,用力打在邬意背上,邬意哀嚎一声,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邬瑾不是故弄玄虚之人,既有文书送出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们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想办法——求人、进京,只要他们能做的,都要去做。 “阿娘,”邬瑾摆手,“责罚无用,您重一分,他的愧悔便少一分。” 邬母拎着火箸,气的火冒三丈,闻声也只能作罢,横了邬意一眼,要过后再收拾他。 邬瑾看着邬意,看是随意,却又井井有条的做出安排:“你断亲出去,可以免受我连累,他日能替邬家留后,明日我替你写断亲文书,阿娘陪你拿去衙门,更改黄册。” “明天......”邬意怔怔的,“哥,爹娘怎么办?我不断亲,我也不怕死......” 邬瑾和家人断亲,不必多言,旁人一听便知是高义。 他和父母、邬瑾断亲,明理之人,也许想到是要给邬家留后,可更多的,是对他做出种种猜测,以为他被逐出家门。 还有他的婚事——断亲要过衙门,根本瞒不住。 还有他的糖铺每天都开着,那些来买糖的人会怎么说? 还有他结交的朋友还会不会和他来往? 想到断亲之后的种种,他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抬头去看邬瑾。 邬瑾神情还和从前一样,没有愠怒之色,但人清瘦,浑身线条都随之凌厉,在直袖斓衫中清晰的曲折,背挺直,两手手肘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十指在腹部交叉,指甲修剪的一丝不苟,有种不动如山的疏离。 不一样——邬瑾和他被刘家人算计时不一样了,好像是对他没了失望之情。 他清楚邬瑾从无虚言,一想到过后种种,不禁胆怯心麻,像落入刀山火海,悔意迟迟而来,并且十分汹涌。 要是邬母刚才狠狠打过他就好了,错误若是已经受过责罚,就可以轻轻揭过。 “哥,”他膝行上前,抱住邬瑾小腿,“我错了,不要明天行不行,等我成婚了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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