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听了,很难看的笑了笑。 父亲的两条腿,还比不过石像的一根手指么? 而一直未曾出声的莫聆风忽然开了口:“那菩萨的心眼可真小。” 邬瑾心中骤然一松,眼中有了潮意,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莫聆风的可贵——她若是要袒护谁,连神佛她也要怼上两句。 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就如此维护,难怪她兄长如此疼爱她。 她是童言稚语,僧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只含含糊糊打了几句禅语,又让他们赶快下山,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邬瑾赶紧收好银钱,挑起担子,带着莫聆风往外走。 天色初变之际,来拜观音的人和工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他们二人还在停留,起初还走的顺当,一走出山门,天色又是一变。 野风惊人,黑云压至头顶,雨未落,峡中之水已经暴涨。 邬瑾知道一时走不成了,寺中山门还未闭,当机立断,带着莫聆风大步流星往天王殿去,不曾想天王殿已经关闭了殿门,只能在廊下坐地。 莫聆风左右张望,想找地方坐,邬瑾脱下罩着的线衫铺在门槛外石基上:“石板凉,坐衣裳上。” 待莫聆风坐下,他又把两个箩筐放倒,两个箩筐黑洞洞的对着他们二人,替他们遮风挡雨。 刚安顿好,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的奇大,风也大,好似要将雄山寺携走,峡谷中水声更是滔滔,浪头激撞崖壁,发出惊天动地之声。 邬瑾紧紧攥住两只箩筐,恨不能让莫聆风团成一团,滚进箩筐里,免得把她吹坏了。 大雨下了四刻多钟,雨势稍小,风声也小了,能听到他们二人腹中发出的长鸣之声。 莫聆风忍不住哈哈一笑:“像不像在对歌?” 邬瑾仔细一听,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肚子里发出的鸣叫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有一较高下之意。 片刻之后,饥肠辘辘的莫聆风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本以为那是香料袋子,没想到里头竟然掏出来一个鹅蛋大小的陶埙来,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吹,听闻埙声近道,返璞归真,当即洗耳恭听。 莫聆风把手指搭在孔上,吹口送到嘴边,提起一口气:“噗——” 云湿雾潮,雨声淅淅沥沥,莫聆风坐在线衫之上,窝成小小一团,面孔涨的通红,鼓着腮帮子使劲吹,陶埙痛苦地发出“噗噗噗”、“突突突”、“呜呜呜”的嚎叫。 屋檐下栖着几只蝙蝠不堪其扰,扑腾着跑了。 邬瑾无处可逃,听着中气十足的“鬼叫”,脸色都苍白了两分。 莫聆风吹的很认真,眼睛始终半垂,头跟着曲调一点一点,手指一扣一扣,脸颊鼓鼓囊囊。显露出一层极其细小的绒毛。 一曲终,莫聆风头昏脑涨的放下埙:“怎么样?” 邬瑾头昏脑涨的“昂”了一声,宛如驴叫。 莫聆风用袖子擦干净吹口,放入布袋,揣回腰间:“我现在气息还不稳,吹的多了就好了,那调子我倒是熟了。” 邬瑾完全没有听出来调子,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埋下头去,无声一笑。 雨再小一些,时辰却已经晚了,再不走,今晚就得留在雄山寺过夜,莫聆风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回家去,不然哥哥要害怕的。” “我也走。”邬瑾套好箩筐和扁担,率先出了山门。 雄石峡北边那一挂小瀑布,经过一场暴雨,飞流直下,激石拍岸,小道上简陋的护栏都仿佛会让其拍碎。 邬瑾见道路泥泞湿滑,又看莫聆风人小,怕她力气不足,抓握不住栏杆,思来想去,把箩筐和扁担塞进一个石窟中,改日再来取,又解下箩筐上的棕绳,把棕绳一端牢牢系在莫聆风腰间,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看着脚下走,别怕,走过这一段路就宽敞了。” 阿尨点点头,丝毫不怕地往前走。 邬瑾一个人走路,却提着两个人的心,走的胆战心惊,脚下步步留神,眼睛只偶尔抬一抬,正走的仔细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叫唤:“阿尨!” 与此同时,邬瑾一脚踏进一大滩烂泥里,淤泥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深渊,直接没过了他的脚踝。 他一面把脚拔出来,一面去看前方。 前面多出了十来点火光,各个都是蓑衣斗笠,走在最前方一人身瘦如竹,在听到莫聆风回应之后,不顾道路湿滑狭窄,直奔上前,蹲身用力一搂莫聆风,又把她从怀里掏出来上下查看。 身后灯火骤然跟了上来,照亮莫家兄妹湿漉漉的面孔,眉眼很相似。
第5章 归家路 莫家队伍里钻出来一人,径直走到邬瑾跟前,低声道谢,又游鱼似的钻到邬瑾身后,请邬瑾放心在前面走。 莫聆风这时也解开腰间绳索,和兄长一起走了。 邬瑾略一迟疑,也把手腕上棕绳解下,往前而行,身后这回有了人,他的脚步反倒不稳了起来。 走了不多远,他脚下忽然一滑,合身撞向栏杆,“咔嚓”一声,腐朽栏杆顷刻断裂,他整个人直栽向震耳欲聋的溪水。 一只手牢牢抓住邬瑾手臂,毫不费力将他提了起来,插葱似的把他插回泥泞小道中。 须臾之间,邬瑾已是筋软魂酥,心在腔子里先是一滞,等两条腿落在地上,心又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惊呼声倒是从喉咙里咽了回去。 他心慌面赤,汗流不止,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却发现如此大的动静,也未曾惊动前方兄妹二人。 短短距离,成了天堑,将他与莫聆风分隔成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 邬瑾因惊吓所涌上头脸的血“唰”一下褪去,回头道了谢,提起铅一般的手脚,也往前走去。 出了雄石峡,就是一片坦途,亥时过半,莫家马队到了莫家门前。 邬瑾在马上打眼望去,就见廊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上有金字匾额,书“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第”,朱门洞开,里面的人听闻马蹄声,便已提灯而出,垂手拱立在外。 莫家兄妹从马上下来,踏上石阶,步入匾额阴影之下,大门迅速把二人吞了进去。 与邬瑾共骑的人掉转马头:“小哥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邬瑾说了住处,那人便把他送到了十石街,街道两侧堆满杂物,胖些的人都得侧身过,马也休想过去。 十石街的人大约也没想过有一天这街面上能过马。 他在街口下了马,一路狂奔回家,家人正心急如焚,邬母更是出城等了一回,见他回来,三人立刻像是服了“李一贴”的定心丸,连那两个箩筐的下落也忘记追问,只去熬姜汤。 邬瑾换下湿衣,把头发擦的半干,喝了一碗辛辣姜汤,坐到床边时,已经疲累的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弟弟邬意铺开被褥:“哥,我睡这头,给你暖脚。” 说完,他大打哈欠,钻进被子合上眼,几息功夫,就响起了鼾声。 邬瑾也像是化了的蜡,身体直往下淌,他咬牙瞪眼站起来,走到桌边,剪掉一个大灯花,磨墨铺纸。 书院山长在他们入学时就提过“日录”,一日之事,一日之得,一日之戒,落于纸笔,能坚心,能恒心。 “元章二十年二月十九,前往雄山寺结算父亲工银,又遇可贵之人,似那风,吹的菩萨摇动,刮的佛殿关门,却是无形。 抽观音灵签,不吉,遇奇雨,亦是不吉,得幸听埙一曲,毕生难忘。” 写罢,他沉思片刻,把抽到的那根灵签默了上去:“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雨虽然大,曲也难听,路上也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有惊无险,伤风没有找上门来,邬瑾又继续奔波在学业和卖饼上。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好了不少,杂文教谕、讲郎,领着一班学子出城看景。 一离开州学,不爱读书的程廷便抖起威风,对城外诸多养马苑了如指掌,扬起长了几个红疙瘩的脸,自卖自夸,顺便贬损邬瑾,不通诗文,不会骑射。 等到了牛马衔尾的水草地,程廷已经吹的口干舌燥,嗓门大而沙哑,正嚷嚷着让邬瑾给他拿水,又有一群斯文贵气学子蜂拥而至,嬉笑着叫程廷。 程廷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原来宽州另有“图南书院”,择优而录,束脩不菲,似程廷这等读得起的考不上,邬瑾这样考得上的又读不起,两个书院不睦已久,没想到今天都来看草来了。 “哟,程三,邬瑾,你们二位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一位王姓少年郎,家世和程廷旗鼓相当,大声调侃:“两个人都凑不出一个韵脚,当然是关系不一般啊!” 话音刚落,程廷就气的一个脸通红,脸上那几个红包也呼之欲出:“王乌龟,你算哪根葱,也配说邬瑾,除了杂文,还有哪一样你比的过他!你那算学成天都在他屁股后面吃灰呢!” “他卖饼算账,算学不好,裤裆都亏掉!” “那大街上卖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出了一个邬瑾?你就认了吧,日读夜读,头都读的秃了,都比不上一个卖饼的,蠢货!” “比你强!” “我聪明着呢,我要是乐意读书,早把你比下去了,我看我们书院那条老黄狗都比你有灵气。” “你聪明个屁,和个卖饼的勾勾搭搭,早晚也只有卖饼那么大点出息。” 王、程二人你来我往,程廷大获全胜,王少爷气的脸都白了,抡圆胳膊,对准程廷,劈头就打。 手还没挨着程廷,一直沉默的邬瑾忽然伸手,一巴掌按在王少爷脸上,直把王少爷搡出去四五步。 不等王少爷站稳,邬瑾一整衣裳,对着图南书院众人行了见礼:“圣人云‘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无论是我卖饼还是替人执鞭,都合于道,有何不可为?” 他如此坦荡,倒叫人无话可说。 同窗们纷纷出言,做起了和事佬,王少爷想要还邬瑾一掌,却见教谕和讲郎一同来了,只好悻悻收回巴掌,去聆听教诲。 讲郎出题过后,这帮学子一哄而散,三五成群,牛羊似的散在草堆中。 程廷拽着邬瑾,领着三个跟班,直往“上阳养马苑”奔,要去赁几匹好马驰骋。 靠近养马苑,马粪臭味扑鼻而来,养马的奚官见了程廷便喜笑颜开,取出好几个挂牌给程廷挑选,上面写着几匹好马的来历。 程廷看了半晌,忽然将一块牌子怼到邬瑾面前:“你今天护驾有功,小爷请你,你要是推脱,小心小爷一恼火,就——” 他想起邬瑾一巴掌能把王乌龟推出去那么远,这瘦也是劲瘦,自己不一定打得过,因此改了口:“就不和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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