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右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第11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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