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扫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才惊觉自己双手抖的厉害,连忙掩在袖中。 莫聆风目光睥睨:“不要你管。” 她伸手一指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你过来。” 女子惊弓之鸟似的看向刘成器,刘成器点了点头,女子才迈开步子,一步一颤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见过莫姑娘。” 莫聆风冲跟着她的女护卫招手:“殷南,看看她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不可!”刘成器刚要伸手,叫殷南的女护卫已经快他一步,闪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随后往下一拽,只听女子一声凄厉惨叫,面色瞬间转白,颓然倒地。 她身上背篓里的东西也摔了出来——只有上面一层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鲜血从她身体里迅速流淌出来,汇聚于身下,又浸入河滩泥沙中,最后只剩下浓郁刺鼻的铁锈味。 而殷南手上沾满鲜血,握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邬瑾盯着殷南双手,瞪直了眼睛,带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条朔河在他脑子里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闲言碎语,小乞儿的可怜,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白,把一个地狱摊开在他面前。 天成了铅灰色,风刮出呜呜的声音,河水滔滔响个不住,马躁动不安地翻动马蹄,远处有遥远的叫喊声,邬瑾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刘成器的脸色一变再变,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东西,又看了看远处的黑点——分不清来的是什么人。 他急躁起来,对着莫聆风道:“脏了您的眼睛,真是该死,小人们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赔罪。” 莫聆风肃着小脸:“不许用骡子。”
第8章 雪中送炭 原来遥远的叫喊声逐渐变近,小黑点也愈来愈大,很快就会有人找来。 刘成器焦急起来,满脸发红,鼻孔急剧翕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凶恶不能昭彰于天,只能在暗处四溢流淌。 尤其是书院的书生,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刘家捐了多少钱粮,依旧换不来同流合污。 他又怒又急,嘴唇紧咬,两侧腾蛇纹深深往下,目光闪烁:“是,不用骡子,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家主。” 他伸手指向马上小乞儿:“小人将他送回原处去,绝不失言。” 莫聆风双目紧紧盯着他,似乎能透彻他所有的敷衍之词,就在刘成器以为她会胡搅蛮缠不放之际,她却忽然点了点头:“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刘成器立刻点头,又眼巴巴看向殷南手中象牙。 他们这一趟,专门为了这根粗磨过的象牙。 若是走明面上,叫市舶司知晓,便要强行“博买”,纵然找人说情,也要抽十分率,唯有用人骡子,可以瞒天过海,连堡寨的税兵都看不出端倪。 “姑娘,这牙……小的过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节度使。” 莫聆风看向殷南:“给他。” 殷南把带血的象牙随手一抛,刘成器扑身来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紧紧搂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拽下小乞儿,连拖带拽带的狂奔而去。 一阵风刮过,把血腥气味冲淡,河沙湿润,血迹不显,殷南面无表情在河边洗了手,把带血的袖边卷进袖里,一切痕迹都好像隐了下去。 莫聆风又摸出一大块糖,塞进口中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冲邬瑾招手:“走啊。” 邬瑾失神的上了马,跟随在莫聆风一侧,与找来的程廷等人相会。 方才一切,都烟消云散。 邬瑾在草场完成课业回城,别了程廷、莫聆风,一路跑回十石街,看过父亲,把糖掏出来给弟弟邬意,便肩了四笼饼出去卖,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家。 邬母还在替人浆洗衣裳。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他回到屋子里,点燃油灯,铺好纸墨,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初九,见漏舶商,穷凶极恶,以人为骡,吾憎恶至极,然吾见此恶行,心生怯懦,意欲躲避,反不如总角小儿,羞恶于心,望改之。” 正写着,在床上睡了的邬意迷迷糊糊出声:“哥。” 邬瑾手登时一抖,笔上的墨滴下去一大团,散开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他连忙搁笔,把油灯移了移,免得晃了弟弟的眼睛:“马上就好。” 邬意翻了个身:“哥,那个猊糖真好吃,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的,”邬瑾回答,“你怎么知道是猊糖?” 糖贵,家里做糖饼才买了沙糖,自己也不舍得吃。 邬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出去卖饼的时候见人吃过,说是贵的不得了,只有蜀地才能做出这么白的霜糖,里面加的乳香粉,他们说是从海外来的,只有官衙回易务才有,外面买不到。” “嗯。” “哥,你说他们有钱人家,是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吃药的时候也吃这个?请客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桌子上摆一大盘?” “不知道。” “等我有钱了,我也买,顿顿吃,让爹喝药的时候也吃。” “好。” 邬意的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梦呓似的说着他在外面卖饼的见识,嘴里咂咂作响,要从牙缝里再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外面有邬母收拾搓衣板的动静,还有邬父忍痛的辗转难眠之声——他总觉得失去的腿还在他身上痛。 也起了风。 风吹动茅草,钻过窗棂,掠过竹纸,拂上邬瑾清瘦的面孔,让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气味。 是乳香粉的气味,他却从中嗅到了血腥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提起笔,复又写道:“她并非怜悯人骡,也不是维护莫氏,只为爱护兄长之故。”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到了三月十五,忽又冻起来,刮了一整夜寒风,呜呜咽咽,吹的四壁一片冰凉,被褥冷似铁。 邬家兄弟抱做一团,互相取暖,不到鸡鸣时分,邬瑾就起身,去开钱匣。 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 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 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 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 “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邬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该烧个炭盆,你爹不像我们一样活动的开,要是伤风了更不好。” 她又道:“你爹说想找点能坐着干的活,你看捡珠子成不成?” 邬瑾想了想:“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让爹再养两个月吧。” 说罢,他就出了家门,刚出十石街,就见地上躺着一具冻僵硬的尸体,义庄的人正在收尸。 一路往北城走,走的快,等到了炭行一看,赶早来秤炭的人多的很,炭少价贵,一秤已经到了四百文。 邬瑾捏着带来的钱,感觉闹哄哄的屋子里也变得异常冰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也来买炭。” 邬瑾回头一看,记起来此人是在观音诞那日送自己回家的人,连忙拱手行礼:“叫我邬瑾即可,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殷北,”殷北爽朗一笑,扭头对身边炭行的团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朋友,你给约一秤碎炭,让哥儿带回去。” 团头当即应下,吩咐身边伙计带邬瑾去秤,邬瑾深深一揖:“多谢殷大哥,也谢过莫姑娘。” 殷北摆摆手走了。 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
第9章 凶杀 邬瑾强打起精神上了半日课,吃过午饭,回到学斋,眼皮子就不住的往下掉,于是伏案假寐,以整精神。 身边陆续有人回来,程廷也回来了,伸着一张鸟嘴嘁嘁喳喳,周围的人不断附和,声音漂浮在邬瑾的头顶,虚幻而又遥远。 “你们听说没,今天上午在朔水,发现一具尸体,运到了义庄,仵作行的人都验完尸了……” “当真?” “尸体算什么稀罕事。” “听我说啊!”程廷喊了一句,又拿脚一踢,“诶,齐文兵,出去!” 齐文兵是算学讲郎,上午刚把程廷痛斥了一回。 邬瑾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看到讲郎,只看到程廷拿脚拨弄那条进来避寒的大黄狗。 大黄狗照旧耷拉着脸不理他,走到邬瑾脚边趴下。 一人一狗重又闭上眼睛,程廷的嘴叭叭叭,怎么也闭不上。 “你们肯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 “对,只要一发水,就有人淹死。” 众人七嘴八舌的瞎猜,猜过之后,程廷嗤之以鼻:“淹死那也能惊动内外仵作行?” 他压低声音:“他让人做成骡子了!” 邬瑾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没有挪动双臂,埋着头细听。 “骡子?” “没听说过。” “就是给那种人运货的……专门做金虏生意的……我听仵作行的人说,他肚子让人剖开,五脏六腑都给拿了出来,里面塞满铜钱铁币,再缝起来的。” 听众们立刻哇声一片。 邬瑾忽然想起莫聆风的话:“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他抬起头来,问道:“死的人叫什么?”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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