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城时正刮大风,枯枝败叶朝西北直飞过去,打到墙壁、窗棱、屋脊上“噼啪”乱响,如同擂鼓,屋檐下方冰凌折断,直射地面,砸出数个大坑。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摊贩来不及收走的炉火、灶头、笼架等物被风刮倒在地,滚到墙角。 男子还未来得及去寻亲,就已经让风吹的冷透,人也被砸的满头是包,想要进脚店躲避,又慢一步,街边脚店都已经合上门板,正连滚带爬时,见一家药铺屋檐宽阔,火速奔了过去,壁虎似的巴在门上,手指扣住门缝,以免被这股邪风吹走。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股狂风才转弱,慢慢有铺子开门,收拾残局。 药铺中药郎也开了门,见到鼻青脸肿的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请他入内,又问:“你怎么不拍门?” 男子头昏目眩,被炭火气一扑,连打三个喷嚏,恍恍惚惚落座,屁股刚点着凳子,又猛地站起来,连忙摆手:“我不看病……不看病……” 药郎笑道:“不看病更好——” 话未说完,铺子后方就传来师父骂徒弟的声音:“尺泽绝,死不治,这绝脉没探出来?在莫府没探过?把脑子从被窝里掏出来用一用!” 男子一个哆嗦站直了,待里面声音小下去后,赶紧告辞,走出去十来步,扭头看向刻着“一贴馆”三个金字的门匾。 看过后,他转身离去,沉入宽州这个大染缸,为他的主子打探一切有用的消息——张供奉在明,他在暗,张供奉只是来走一遭,而他会在这里长长久久呆下去。 宽州城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穿着短褐干杂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他。 他主子还有更多的眼睛,和他一样悄然而至,遍布宽州。 风停了,孩子们也开始出来打闹,有孩子点燃地老鼠,丢到过路人脚边,看到行人惊叫,就哈哈大笑,男子一脚踹开靠近自己的地老鼠,埋头快走,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同时心想:“快过年了。” 年关将至,石远又在城中办了家麻坊,做毯被、白细布以及绳索。 城中越发热闹,还有士兵家眷前来团聚,因战火带来的萧瑟淡去,妇人手中有了余钱,开始切肉、打酒、扯布、买糖,置办年货。 腊月二十九,天已冷绝,邬瑾在莫府书房写桃符。 堡寨无事,莫聆风为他磨墨,墨锭在砚池中坚定推开,龙麝之气从池水中氤氲而出,攀上邬瑾手中宝帚,蔓延至桌案冷金笺上。 墨落纸如漆,笔力平和,留下“中庸”二字,搁笔换纸,再写“常行”二字,以做一对。 墨迹干后,莫聆风取私印,以朱砂紫泥钤盖,再让殷北送入侯赋中等州官手中。 汉天子玺书用紫泥封之,不知谁能窥见这份秘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邬瑾写完五对,让殷北拿走,并未搁笔,又写了一张“福”字,对莫聆风道:“我们贴到横山堡去。” 莫聆风点头,扭头去系披风:“走,才辰时,明日再回来,正好过年。” 邬瑾去净架前洗手,扯过帕子擦干,将帕子搭放在盆边:“大海昨天去了我家,程三让我别留你过年,他们家连你兄长的路引都拜过了。” 莫聆风点头:“我去他家吃午饭。” 她扭头对门外下人道:“库房里的烟花爆竹,给程三爷送一车去。” 下人应声离去,邬瑾穿上鹤氅,两人联袂出门,钻入马车,殷南领亲兵骑马跟随在后,前往横山。 一行人出城后,便迅速前往横山,自张供奉离去,石远办麻坊时,邬瑾便在横山开办了火药作。 横山堡外,时不时响起几声炸响,越是临近过年,动静越频繁。 邬、莫二人到达横山时,天色已晚,马车停在横山脚下,殷南背邬瑾上山,刚到堡外,就听前方“轰隆”一声,顿时浓烟滚滚,黑雾沉沉,火药刺鼻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这火药势头喜人,莫聆风嘴角一翘,刚要开口,忽然就从黑烟里冒出来几句“将军”,声音落下后,就从中滚出来三个面目全非的士兵。 莫聆风愣了片刻,仔细打量这三位的尊容,见他们毫发无损,只是让烟熏成了乌鸡,立刻对这火药失望,等一阵风过,黑烟散去,再看地上那个小坑,就“嗤”的冷笑一声。 “常龙,放了个大爆竹啊。” 黑脸常龙很忏愧地垂下头。 莫聆风冷了脸,走进横山堡,常龙悄悄看一眼邬瑾,邬瑾弯腰捡起一块大铁片递给他:“洗一洗去吧。” 常龙接在手里,垂头丧气跟着进入堡中。 士兵们大气不敢喘,分立在屋外,常龙跑到厨房,舀水洗脸,又拿帕子站到门外,把自己从头到脚抽打了一遍,收拾完后,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屋。 莫聆风正弯腰看拆开的火蒺藜,手指指腹从蒺藜尖端上划过,蒺藜已有锈迹,没有割破她的手指,却仍能感觉到锋锐。 她没理会战战兢兢的常龙:“火蒺藜金虏能造,但这东西粗糙,甲胄若是精良,用处不大。” 邬瑾伸手捻起桌上一点粉末,放到鼻尖一闻,在指尖搓了搓:“高平寨里还有没有震天雷?” 莫聆风坐下,伸手烤火:“震天雷南北作坊也不多。” “得做震天雷,不光是威力大,我还有别的用途,明天我写信去京都,让落灯寺的人去探一探,”邬瑾在她对面坐下,问常龙:“刚才那个大爆竹,硝石分量如何?” 常龙被“大爆竹”三个字羞的满脸通红,脑袋几乎垂进裤裆里,幸而头脑还清醒,答道:“和硫磺一样。” “柳炭呢?” “柳炭多些,最少的是砒霜和铁滓。” “加大硝石、铁滓的分量。” “是。”
第375章 重逢 常龙一边牢记邬瑾所说的话,一边暗中察言观色,见莫聆风是个冷冰冰的态度,越发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以为自己卷过几挂爆竹,又认识了几个大字,就可以依样画葫芦,于是自告奋勇带着一百伤残士兵在此钻研,哪知只钻出来个大爆竹。 他忍不住再看一眼莫聆风,在莫聆风凌厉的目光下,又把壮硕的身躯佝偻下去一些,在心里悄悄唉声叹气。 邬瑾看他这模样,就起身走到他身边:“常大哥,你是武状元,既有天资,又聪明,我相信你只要找到窍门,便能一通百通。” 说罢,他用力一拍常龙的肩膀:“我们怎么能输给金虏。” 常龙不敢自居为大哥,也知道邬瑾是激将法,偏偏对此受用,不肯服输,两只眼睛冒了火光,恨不能立刻造出震天雷,让金虏永不敢来犯。 用力一抿嘴唇,他站直身体,昂起脑袋,声振屋瓦:“三个月内,末将一定奉上铁蒺藜,否则提头来见。” 莫聆风后背往后仰,十指在腹部交叉,双腿伸长,脚踝交叉搭放,吐出一团热气,感觉这军令状很无趣,起身道:“你们在这里商讨火药,我去葫芦河看看。” 她抓起马鞭,从邬瑾手中接过兜鍪戴上,大步流星出横山堡,带着随行亲兵,按剑而走,悄然下横山。 天边几点疏星高悬,照亮山间积雪,覆在岩石枯木上,无法辨认道路,只能在林间穿行,鞋履踩在积雪上,发出掩盖不住的“嘎吱”声。 冷风透骨,积雪堆中偶尔能见到冒出头的忍冬,又有山茶花花枝长长坠地,使得大朵红花都被冰雪冻住,迟迟不谢。 莫聆风踏断花枝,打破凝滞在此的光阴,继续往下走。 横山之外,万籁俱寂,然而早已废弃的张家堡中,有火光晃动。 还有曲声,喁喁传来。 “这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 莫聆风心猛地一颤。 她没张嘴,但心里有声音:“哥哥。” 赵世恒死在这里,灵魂留在了这里,那她的哥哥,也许也在这里! 脚步变快,衣摆翻飞,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直奔张家堡,一步跨上三个石阶,看向堡内。 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想再看一眼。 堡内空地上有一堆篝火,架着一条羊腿,火堆边铺着羊皮,一个金人女子脑后垂两条辫子,耳上垂着大金圈,额前覆有额发,满身皮毛衣裳,正在张着双臂跳舞,哼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小曲。 莫聆风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看着眼前一切,所有热切都冷冰冰落下去,心中空洞漠然,整个人随之安静下来,迈出了最后一步。 女子看见了她,停下动作,惊愕一瞬,伸手便去取刀,大喊“泽尔”。 她身后一间空屋中,钻出头发蓬乱,肩上带伤,身上裹着一张兽皮的泽尔——他黑而且瘦,但两眼有神采,野兽一般凶狠盯向莫聆风,短短一瞬,变成欢喜。 他咧嘴而笑,心中剧烈动荡,又拘谨的不知如何是好:“莫——” 然而下一瞬,笑容消失:“不要——” 莫聆风开弓搭箭,对准天边,就在女子也随着箭簇方向仰头望天时,她毫无预兆地压下弓,松开弦,箭笔直朝女子射去。 “咻”的一声,女子随着箭的力道倒退两步,直踩到火堆边缘,随后瞪着双眼,仰面朝天,砸在火堆上。 架起的柴堆轰隆倒塌,溅起无数火星,火点燃了女子的辫发、衣物,烧出一个修罗场。 久别重逢的喜悦戛然而止,泽尔惊骇的做不出任何动作,等他回过神来,冲上前试图救人时,已经太迟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者。 这个人是莫聆风,又不似莫聆风,莫聆风不会浪费力气,亲自对付落单的金虏——这个莫聆风,看似强大,其实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敢多想,迈步走向莫聆风,在离她五步的地方停住脚步,看这张清晰刻在他脑中的面孔:“神是不会降杀戮于人的。” 莫聆风半阖的眼皮往上缓缓一抬,算是对他胡言乱语的回敬,将弓交给身边亲卫,转身就走。 她要赶回横山堡,要回到邬瑾身边——她需要邬瑾,否则心中那一点空洞和荒芜,会迅速变成无底洞,她会坠入一个虚无的地狱中去。 邬瑾! 大步快走,她再度奔跑,上横山时,更是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住。 抬头向上方望去,在微弱天光中,她看到邬瑾右手拄木杖,左手拽住枯枝,步步向下,常龙带领十人跟在他身后,走的战战兢兢。 “邬瑾。”她喊了一声,压在心上的那种恐惧回落,让她脸上有了情绪。 她大步往上,走到邬瑾身边,搀住邬瑾左手。 邬瑾身上热烘烘的,是要出汗的样子,停顿片刻,他回答她:“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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