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走上前去,没看地上铁片,侧头看她的脸,见她左脸红肿,伸手用手背在她脸上一贴,触之滚烫,连忙对殷南道:“拧个帕子来。” 殷南抬脚往里走,莫聆风含糊道:“饿不饿?” “不着急。”邬瑾牵着她往里走,让莫聆风坐下,从殷南手中接过帕子,擦干净手,取出药罐,用食指蘸取虫齿药:“张嘴。” 莫聆风“啊”地张开嘴,邬瑾躬身,看向她口中牙齿,将手指伸到左下方牙下,轻轻一点,莫聆风疼的一哆嗦,一口咬下。 邬瑾迅速将虫齿药抹上去,抽出手指,看上方一圈红痕,笑道:“牙口倒还不错。” 莫聆风捉住他手指,见上面齿痕深,便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从腰间取金疮药,给他抹了一遍:“昨天程廷送了一坛酒去堡寨,我不知是冰糖浸的药酒,多喝了一些。” 她将帕子丢在桌上,打开食盒,取出一枝丹桂,伸向邬瑾:“给。” 邬瑾低头看这一枝丹桂——花在食盒里呆久了,蔫头耷脑,几个花骨朵掉落在地,但仍香气扑鼻。 他接在手里,心头一动,想起他在京都时,莫聆风写给他的信。 信中会夹着一片羽毛,一朵花,他透过微小之物,看到她的光风霁月、广阔天地,然而莫千澜过世后,她心花枯萎,再未留意过身外之物。 他藏花在怀,向她一笑:“我不知道横山还有丹桂。” 莫聆风从食盒中拿出一摞煎饼:“我也才看到,树还小,殷南,去沏茶。” 殷南拿过一个煎饼,边咬边走,煎饼过硬,走的摇头晃脑,莫聆风给邬瑾一张饼:“这饼——” 后方火药作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响,紧跟着便是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瓦片“哗啦”落地,日头从屋顶穿透进来,照亮莫聆风和邬瑾征愣的面孔。 “不好!”邬瑾拽住莫聆风往外狂奔,“走!” 屋中人如风一般往外刮,气浪紧贴着他们后背掀过来,夹杂着滚烫的硫磺和硝石粉末,将他们掀翻在地。 屋内墙壁开裂,木柱咔嚓作响,整个横山堡都摇摇欲坠,又是“轰隆”一声,屋瓦、梁柱、石块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邬瑾情急之下,使劲推了一把莫聆风:“快走!” 莫聆风听不清楚,耳边全是乱糟糟的声音,她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不假思索地拽住了邬瑾的手——不能再没有了,她救不了哥哥,一定能救邬瑾。 一根横梁砸下来,邬瑾喊了一声什么,用尽全力将她掀了出去,看她在宽阔的空地上滚了一圈,放下心来。 横山堡分崩离析,莫聆风被滚烫的热浪冲击的站立不稳,眼前一片黑暗,片刻后,她在一片废墟中抬起头,在烈日下惶然起身,茫然四顾。 一切有序都变成混乱,一切活物都化作乌有,一切现实都转为空洞。 “邬瑾?” 瓦砾之下,忽然有了动静。 一条腿踹开梁木、瓦片,随后殷南抓着邬瑾,东倒西歪爬了出来。 邬瑾看着莫聆风,艰难开口:“是震天雷——” 话未说完,莫聆风扑身过来,猛地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勒住:“我们成婚!”
第378章 后悔 鲜血顺着邬瑾发缝滴落,是一块石头从他头上划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他被莫聆风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光透过漫天灰尘,不可思议地钻入他心底,让他在这一片狼藉中,感受到了清凉的风,和莫聆风心头的柔软。 他低头看她,丹凤眼微垂,眼尾有红痕,有小孩受到巨大惊吓后的呆愣和孤单相,他伸出折了一根手指的手,抱紧她。 这一瞬间,他的理智灰飞烟灭,为大业所设的种种谋划都在迅速偏离道路,他的学识,她的财富,他们的过往、将来都成为可有可无之物,一切努力都抵御不住眼前的心动。 一个“好”字呼之欲出,但他很快发现莫聆风神情变化,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目光清明,头脑开始冷静,便知道这喜悦是昙花一现。 他滚烫的心骤然冷下去。 克制住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轻轻动了动手,低声道:“没事,这些回去再说,先处理这里。”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邬瑾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忍住手指头上的疼痛,放眼一望这片废墟,就见还有几个活口挣扎着爬了出来,并未被炸成碎片。 刀作中的人全都惊动了,吆喝着往这里赶,将侥幸活下来的人安顿在刀作中,莫聆风擦洗干净面孔,拍去滚出来的一身灰,坐在椅子里端着茶盏喝茶。 茶水已经凉透,正适合今日的酷热和混乱,她在这一片冰凉中重新塑造出坚硬如铁的灵魂,恢复了漠然和肃杀,对成婚之言,另有考量。 她不能成婚。 莫千澜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让她成婚——冠在她身上的姓氏,会因成婚而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将是邬夫人。 一个有战绩的邬夫人,世人会自动的将她的光芒隐藏到邬瑾身后,让邬瑾取而代之。 哥哥说的对,要管住自己的心。 她看向邬瑾,邬瑾左手小指折断,刀作中的岭南锻造师父用一小截树枝为他包扎,露出一个侧脸,莫聆风看他在短短时间内梳理了乱发,没有幞头,用一根树枝充作簪子,束住发髻。 他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抬头对她一笑,似是明白她的想法。 莫聆风移开目光,把不断滋生的念头压下去——她若是去成婚,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常龙站在一旁,因为饮冰过度在林子里拉屎而毫发无损,领着自己仅剩下的五个老兵站在门口,等候发落。 他看着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兵,心里不由涌起悲伤之情。 莫聆风放下茶盏,盯着常龙,分辨他脸上流露出的情绪,脑海中思绪慢慢一转,想起邬瑾常说的“民心”二字,手指在桌上慢慢敲了两下:“士兵都是因伤退到火药作的,如今横死,也按士兵战亡进行抚恤,你清点名册,去找殷北送去给他们的家眷。” 常龙眼圈一红,郑重谢过莫聆风。 莫聆风摆手,询问正事:“昨天夜里抓起来的探子处置了?” 常龙点头:“寅时三刻杀了,尸体埋了,不可能是探子搞鬼,末将想,是火药的问题。” 一个老兵不敢抬头看莫聆风,垂首告知当时情形:“我们增加了震天雷里硝石和硫磺的重量,减少砒霜的用量,又往里面加了两种银粉。” 邬瑾问:“没有引火?” 老兵摇头。 邬瑾再问:“新加的银粉,药发傀儡里有没有?” 老兵点头:“就是看药发傀儡里有,我们才想加进去。” 邬瑾沉思片刻,道:“这两种银粉能够加大火药的威力,但加多了就会无火自燃,南北作坊里的震天雷,从京都运来宽州,都不会出事,要么就是有个度,要么就是另有东西可以压住银粉。” 他想了想:“湖州多药发傀儡,我回去后,让人去找药发傀儡的师傅来。” 安顿好后,邬瑾和莫聆风下横山,骑马回城,随后一同回莫府。 天色已晚,李一贴拎着药箱匆匆赶来,看一眼邬瑾的手指头,“嘁”的一声冷笑:“没事,十根手指呢,慢慢折。” 他摆弄一下绑好的木枝:“就这样吧。” 给邬瑾随手包扎过头上擦伤,他看邬瑾拱手,转身就走:“别谢,当不起,折寿。” 邬瑾坐下,断指痛楚徐徐袭来,手臂如铁一般搁置在椅子扶手上,他闭上眼睛,片刻过后睁眼,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一直盯着他,目光没躲闪,但是慌张,有点怯,有点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能说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发现莫聆风的手指骤然蜷缩起来,是个想要起身的姿态,又强按着自己坐了下来。 邬瑾伸出右手,揉了揉额头,端起茶盏,一盏茶下去,让自己的五脏六腑熨帖一点,不必在一起一落中煎熬。 他想莫聆风对自己有情,也有愧——她对泽尔满不在乎,一笑置之,对自己则是坐立难安。 沉默良久,邬瑾终于开口:“你不能成婚。” 莫聆风攥在一起的手指松开,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坐在椅子里往后一靠,仰头看头顶藻井,鬓角已经汗湿。 殷北走进来,送来饭菜,两人对坐一桌,吃完饭,石远来了,邬瑾和他在前堂谈了一阵作坊的事,写一封信送去湖州,知府衙门曹官送来许多杂务,他一一处置完后,伏案书写,听到莫聆风进了前堂。 她打开窗,让风吹进屋中,天变的快,白天还热,晚上风里就有了湿冷的水汽,烛火在灯罩中晃动,前堂的桌椅添上黑影,越显得沉重。 她搬来一把椅子,挨着邬瑾并肩坐下,两人胳膊相碰,衣香交缠。 “你在写什么?”她伸长脖子往桌案上看。 邬瑾搁笔,用镇纸压住哗啦作响的竹纸,他写的字斟句酌,换了好几张竹纸。 “婚书。” 莫聆风“嗯?”了一声:“谁的?” 邬瑾将最上方那一张拿起来,两手整平,交给她看:“我们的。” 他的手很烫,捆着手指的木条突兀地刮了莫聆风一下,莫聆风低头看去,上书:“三世联姻,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邬某岁迈,天资愚鲁,早从贤士,能问诗礼,伏承莫家娘子,能佩刀兵,能驭雄狮,敢倾斋明,增宗祀之光,结无穷之欢。” 邬瑾低声道:“我会请父母过目,去知府衙门用印,你愿不愿意用印?”
第379章 吃螃蟹 莫聆风将婚书轻轻放回桌案,起身道:“我去取印。” 她走出门,天已经黑透,往二堂走时,惊动了栖息在树枝间的山鹛,先是一只山鹛叫唤,随后迅速蔓延成一片,聒噪的令人头疼。 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狠狠打在枝叶上,宿鸟惊飞,把她的心也打的飞了起来。 她太稳了——莫千澜的死带走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感情,她真的成了一场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空荡荡,外面的热情,总是很难填满她的空洞。 邬瑾的婚书,让她悄然沉在地上,绽出一朵心花。 走到二堂,她站到桌案前,看到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的鹤氅,便拿在手中,把脸埋下去用力一嗅,想从中寻找莫千澜的气味。 捂着脸站了一会儿,她失望地放下鹤氅——人没了,衣裳上的气味便只剩下沉香的香气,没了人气。 从桌案下方取出她的私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折回来,换了一枚印章。 大步流星回到前堂隔间,她拿印章摁上印泥,“啪”的往婚书上一盖,连着两张,豪不手软。 邬瑾悬着的心落下,埋头一看,就见婚书上落的是莫千澜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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