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彻夜未眠之际,莫聆风却睡的安稳。 这个阔大无比的古旧宅邸,在下雪天时冰封住了阴沉腐朽的气味,处处透出彻骨的冷冽之气,像莫千澜。 莫千澜是冷的,她从小就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长大,莫千澜走到哪里,就抱着她去哪里,如今冰冷的气息中又添了邬瑾的气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去,一觉睡到卯时末刻。 天已放亮,她洗漱吃饭,饱食一顿后准备前往堡寨,程廷从角门进来,在夹道中堵住她。 他怀抱着一条小黄狗,举给莫聆风看:“看这狗!老黄投胎回来了!” 莫聆风疑心他是青年丧狗,神志不清,从殷南手中接过马鞭,低头扫一眼小。 小狗毛色很黄,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黄狗到处都是。” 程廷追着她跑:“我这只不一样,你看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狗耳朵,就见狗耳朵缺了一块,难怪程廷不提:“没看出来。” “叫一个给她听听,小黄,叫一个!” 莫聆风没听到狗叫,再一看,就见这狗年纪不大,但在程廷的热切要求下耷拉着狗脸,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老像,确实和老黄狗嫌弃人时阴阳怪气的劲儿有几分神似。 她点头道:“像。” 程廷喜滋滋的,搂儿子似的搂着狗:“我就说像,我昨天和儿子吵架,出去看着这狗,叫一声阿彘,它爱答不理,我买个包子喂它,它端着脸冲我假笑,这小劲儿,我一看就是。” 他走的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莫聆风的步伐:“你去堡寨?” 莫聆风点头,扭头喊殷北:“让程三爷住九思轩。” 说话间,她就已经出了角门,程廷在门口驻足,低头问狗:“她怎么知道惠然不许我回去?” 殷北心想:您都跟两岁的儿子吵架了,还能回家? 狗嗤笑一声,把脑袋埋了起来。 莫聆风打马回堡寨,等候新帝敕令到来。 敕使果如邬瑾所料,在辰时到达宽州府,新敕使乃是枢密院兵籍房副承使廖威,廖威年过四十,带着亲随六人,背着敕令,骑马到宽州。 因来的快,宽州州官尚无人知晓,廖威不去莫府,不去堡寨,先去侯赋中府上。 侯赋中接着他,设宴款待,又问敕令一事,廖威也不隐瞒,一一细说,说完后,他起身一揖:“还请侯知州看在同门之谊上,指点一个活命之法。” 他知晓宽州如今是龙潭虎穴,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思量许久,想到宽州一应事宜都是由侯赋中上奏书至京都,应该深知宽州底细,可以一问。 侯赋中连忙起身,避开这一礼,又请他落座:“陛下要你与莫将军一同入京?” 廖威点头:“是,陛下刚登基,年号未改,尊号未加,敕令乃先帝遗命,陛下若办不妥当,难免惹群臣质疑。” 侯赋中叹气:“莫将军虽是女子,但龙睛凤颈,非常人所能及,性情上有些——” 他想起莫聆风的神情,那种阴骘、漠然,视人命如草芥,再想想死在宽州的魏王、秦方等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廖威见他如此,心立刻一沉到底:“性情如何?” 侯赋中摆手,不愿细说,又思索新帝的谋算以及莫聆风的动作,却一时不能窥见全局,只能道:“莫将军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豹,你别想着能哄骗她入京。” “这是自然。” “言语上更不要傲气,见了将士,言语姿态都要放低,如此一来,今日莫将军应该不会取你性命。” 廖威急道:“过了今日呢?” “宽州比起京都,算得上苦寒,你初来乍到,病倒也是常事。” 廖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喜笑颜开:“是!不出三日,我便一病不起,回京治病。” 侯赋中点头:“从堡寨中出来,你就去知府衙门,请邬知府收容你三日。” “邬瑾?”廖威想起邬瑾死谏之事,越发的点头,“邬知府清正之人,真有什么事,他必会送我出宽州。” 侯赋中笑笑,没有将邬、莫二人交往过密的事说出来,同时为自己捏一把汗——廖威能走,他却无处可走,他想了很多路子想要出宽州,至今都没有音讯。 廖威得侯赋中肺腑之言,有了底气,起身告辞:“不知莫将军此时在何处?” 侯赋中也起身穿上鹤氅:“在堡寨,我送你出城。” 一行人打马出城,奔至吊桥边,士兵见过廖威手中金牌,立刻以号角为信,传递消息,堡寨中人放下吊桥,马场巡视的都头先遣一名士兵入内报信,再请敕使上桥。 侯赋中不入堡寨,在吊桥还没放下时便转身离去,廖威忐忑地上了吊桥,耳边是风刮过冰河发出的怒号,越发觉得头顶旌旗蔽日,前途未卜。 入堡寨时,正有一队人马运送十来副黑漆薄棺出寨,他连忙带领亲随让到一侧。 一个小个子带领十人上前,仰头问道:“这位可是京都来的敕使?” 廖威连忙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亲随,拱手道:“是,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游牧卿,捧日军都统制,”游牧卿拱手还礼,对这位倒霉敕使语气和缓两分,“莫将军已升帐聚将,请敕使前往。” 廖威跟着往前走:“敢问游都统,刚才的棺材是怎么回事?” 游牧卿答道:“是月初战亡的士兵,敛在堡寨,分次给他们送回家去。” 廖威听完,不由咋舌:“这未免太耗费财力了。” 游牧卿扫他一眼:“怎么,敕使要是死在异乡,不用落叶归根?”
第387章 遗诏 一个“死”字,让廖威心惊胆战。 他直觉游牧卿是意有所指,慌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军中一向是就地掩埋,再将死讯送回去,第一次见到发送棺木的。” 游牧卿移开目光:“自莫将军在此,就一直如此。” 他伸手摸摸肚子,仍旧不悦,将近午时,他饿的厉害,敕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廖威看他眉头紧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沿途士兵分阵营忙碌,一行人走到中帐,内外都是亲卫,一位女将走入屋内,报道:“将军,敕使前来拜会。” “请进。”莫聆风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廖威只令一个亲随跟着自己入内,屋中没有接旨所用的瓜果鲜花,只有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一只旧香炉,插着三根香。 莫聆风立在桌案后,未戴兜鍪,头上挽一个髻,束着红绳,衣内藏着金项圈,身穿软甲,甲纹青绿,甲缘镶红锦,系以锦带,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看着廖威微微一笑。 她的笑并没有老狐狸似的高深莫测,丹凤眼长而大,藏着觊觎之心。 面对敕令,她早有准备,并且伺机而动。 廖威见状,简直不想将诏书取出开读——莫聆风身后,站定五个男女将军,各个都是刀不离手,对京都来的敕使虎视眈眈,中帐内还站立着诸多娘子军,都是骁勇之辈,只等莫聆风一声令下,便要将敕使剁成肉泥。 识时务者为俊杰。 廖俊杰果断放低姿态,拱手行礼,一表自己对莫将军的钦佩之意,对边关将士极尽溢美之词。 中帐无人搭话,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谈到山穷水尽,尴尬的直打哈哈。 廖威伪装起来的欢声笑语自行落幕,他伸手摸了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丹诏,咳嗽一声,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恭迎圣谕。” 莫聆风率将士跪地,膝盖落地,甲胄落地,刀鞘落地,混杂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响声,令人不寒而栗。 “奉体天法道圣德文昭武睿明章皇帝遗诏: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在朝,气勇卓绝,数岁征伐,多有功名,为朕所重,与二相比肩同列,今有青蝇臭恶者,污其私造火药,轻言狂逆,阴图诛之,自取其死,朕视归德将军为治国之器,为存远计,召其还朝,查察谗险,还其清誉,君明臣举,朝野同心,钦此。” 寥寥数语,他却念的后背一片潮湿,口干舌燥,只怕莫聆风一言不合,他便会身首异处。 莫聆风半晌没言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格外急促——也不是莫聆风的,是她身后那些将士,捏着拳头,鼻翼翕动,对敕令不满。 片刻后,莫聆风谢恩起身,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声音清亮,响彻中帐,亦能传到账外:“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帐内将士,帐外亲兵,识得几个大字,也知晓典故,随着她话音落下,全都杀气腾腾,两眼如火似的喷向廖威。 廖威两股颤颤,不敢附和,只得低声道:“将军私造火药一事,子虚乌有,天下皆知,陛下圣明,不会行‘上楼去梯’之举,定会还将军清白。” 莫聆风冷哼一声:“清白?秦昭王黜白大良造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赵王迁自毁长城,杀李牧,淮阴侯如此人物,尚且难逃一死,我自问不如前人良多,如今金虏已退,我去京都,皇帝究竟是要还我清白,还是赐我一死?” 她伸手拿过丹诏,放在案上:“只怕是赐我一死!我等为国尽忠,白刃交于前而视死若生,然朝廷明知宽州财税不足以支撑战事,依旧锱铢必较,不放粮饷、兵刃,放任堡寨自生自灭,怎会有还我清白的心胸?” 她扬起声音:“难怪易马场大捷,烈士殒身不恤,将士功盖天下而不赏,原来是震主者身危!” 廖威冷汗直流,战战兢兢。 他垂首,以余光环顾四周,心中忽有所感——士兵之间目光愤然传递,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 国朝对宽州置之不理的积怨,浴血杀敌而不赏的失望,都被遗诏激起,迅速化作惊涛骇浪,怒不可遏地拍向皇帝敕令。 这一切不会是莫聆风的心血来潮之举。 莫聆风一定早知会有敕令来此,不甘引颈受戮,一言一行,都是精心算计。 他在有限的时间中想的更深一些——也许莫聆风不臣之心已久,易马场大捷、私造火药,不过是算计中的一环,如此环环相扣,才有今日敕诏一事。 遵诏者死,不遵诏者——反。 想到这里,他才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在莫聆风面前汗毛卓竖,脸色青白,燃着炭火香烛的中帐变作深渊巨口,尖牙利齿就悬在他头顶,涎水滴落在他头上,又变成冷汗落下。 若不是莫聆风要演这一场戏,也许他连宣读诏书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味同嚼蜡:“将军战功,天下闻名,陛下不会惹天下人非议。” 莫聆风似笑非笑:“天下人所非议的是先帝,与当今陛下何干,当真是父慈子孝,家风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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