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的嘴和黄韫书一样快,人站在末尾,声音却响亮的很:“这下他们国库有银子啦!” 话糙理不糙。 程泰山神色凝重:“大昭皇帝此举,治官场,丰国库,救民心,恐怕下一步就是均赋役,对我们并不是好事。” 邬瑾点头:“也不用过于忧心,此举富国不富民,又急于求成,太过重用武德司,会使君臣之间更加不睦,朝廷纲纪、文武百官,悉数握在武德司手中,短时间内,会有所成效,时间一长,弊端就会显现。” 众人纷纷点头,对此事有了底,陛下问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宫门内响起铜钟声,时辰已到,宫门打开,值房内的文武二班噤声,在邬瑾率领下走出值房,分成两列,缓缓向宫城内走去。
第432章 早朝 宫城中,莫聆风沐浴更衣,没有珠翠满头,头发挽一个高髻,戴金冠,身着玄色龙袍,威严庄重,鲜少离身的金项圈取下,上朝时不再配戴。 她并非依附权利的女眷,而是手握利剑的天子,她的威重姿态,不需任何金玉点缀。 屋中纱笼里烛火明亮,程家大姐掌内宫六司,官从五品,为六司使,着青色长衫,高髻一丝不乱,头上簪一朵木芙蓉,护送莫聆风上撵驾。 莫聆风抬头看一眼头顶天幕。 寅时末刻,月已落下,天色青而薄,如同梅子色瓷器釉面,温润柔和,照物有光。 这般日夜交替之景,日后她将无数次看到。 她收回目光,一手撩起衣摆,登上舆撵。 程家大姐伴驾到紫微殿外,紫微殿前后都有殿门,御驾到紫微殿后门停下,后门外禁军列队,甲胄披身,手握长刀,护卫莫聆风入内。 后门前方,是一块影壁,朱红屏框,屏心内雕刻金龙,面向紫微大殿的那一面雕刻一只金凤,四角蝠流云纹,左右两侧是山水屏风。 莫聆风下撵驾后,殿内禁军立刻带刀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 没有伞盖、团扇,没有内侍、宫女,只有毫无温度的铁甲、长刀,震慑忠心、疑心、反叛心。 在莫聆风之前进入殿中的官员顿时噤若寒蝉,手持笏板等候君王。 莫聆风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在百官注视下登上金台,脚下群臣在礼官引领下,行一跪三拜大礼。 他们匍匐在女子脚下,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神情恭顺,在他们三呼万岁时,声音在紫微殿回荡,大殿中的金银玉器都似乎因此震动。 等到余音散去,莫聆风才淡笑道:“平身。” 朝臣起身,禀笏而立。 皇帝目光扫向他们,他们心中立刻就是一滞,畏惧之感油然而生——莫聆风不是仁义君主,在战场上的种种血腥手段,已经深刻他们心底,仿佛她多看一眼,他们就会血溅三尺。 加上近日诸事太平,并无要紧事启奏,一时满殿寂静。 莫聆风见人人恭谨,无人奏事,先开金口:“自朕祭天以来,国中风调雨顺,文武齐心,百姓安乐,城池坚固,唯有两封国书,不尽人意,大昭撕毁国书,不缔友好之盟,金朝国书气焰嚣张,殷监军使——” 殷南聚精会神听莫聆风说话,但是对“殷监军使”四个字没有任何反应,站在她前头的游牧卿只能往后撇腿,踩她一脚。 殷南这才反应过来,一步出列,躬身道:“陛下。” 莫聆风先是一笑,笑意转瞬即逝,正了脸色:“我与金虏有九世之仇,你是国朝肱骨,堡寨砥柱,对金虏,凡是越国界者,不可错放一人!” “是!”殷南昂首怒喝一声,其他朝臣跟着哆嗦了一下。 待殷南归位,莫聆风再谈小报上的武德司——她说起大昭举动时的神情,漫不经心,仿佛大昭已是笼中物,赵湛的任何举动对她而言都微不足道,不会打乱她的步伐。 大岐臣子心中有底,不再慌张,能够对答如流,同时大部分人都曾是大昭朝官,心底难免有几分怅然。 过后,莫聆风再问水师一事:“济州市舶司水师近况如何?” 何卿本就害怕莫聆风,听莫聆风点到市舶司,心里咯噔一下,不得不出列,禀笏躬身道:“回陛下,济州驻军已组建水师两个营,共一千人,在济州码头外训练,正习泅渡之术,不日便可越深水渡江河。” 他又慌里慌张说起战舰:“建有十艘戈船......” 程廷跟何卿之间隔着三个人,百无聊赖,悄悄乱看,先看一眼他的老父亲,再看一眼莫聆风,明明御座上坐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人,但绝不是他熟悉的莫聆风。 这个莫聆风身后是明晃晃的刀光,面目清晰,两眼线条锋利,足以抹杀一切情义。 在莫聆风看过来时,他竟然惊的一颗心猛的往下一坠,慌忙低下头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太过冷漠、坚硬、理智,少了人味。 何卿还在流水似的说,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又用余光看向邬瑾。 邬瑾在文官之首,站的笔直,气度与明亮肃穆的朝堂很契合,英俊,沉稳,和颜悦色,任何人看了都会相信他,亲近他,哪怕是莫千澜,最终也会对他和盘托出。 他如老僧入定,圆满湛寂,如大圆镜,万象森罗,山河大地,影现其中。 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惜——他终其一生,不会有家。 不必入赘文书,国朝、君王、百姓,已经是一张巨大罗网,织出千丝万缕,牢牢将他网在其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程廷收回目光,没再东张西望,垂头看自己的乌皮靴,忘心想这大殿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不圆满。 他可怜他们,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何卿啰啰嗦嗦,总算说完入列,在短暂的安静里,程廷持竹笏一个箭步出列,朗声道:“陛下!” 他嗓门本就不小,一时激动,更是声震屋瓦,程泰山脑子里登时绷紧一根弦,恨不能捂住程廷的嘴,把程廷从这威严之地拖出去。 他微微抬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嘴角带笑,并无恼怒之色,稍稍放心。 莫聆风道:“何事,奏吧。” 程廷在众人灼灼目光下,豪不慌张:“陛下,臣以为如今国土虽只有四州,但兵强马壮,国库满仓,水师不日就可以开拔,开疆拓土并非难事,陛下已不必多虑,反倒有一桩大事,陛下不可不忧。” 他停顿一下,大声道:“国储乃国之基石,陛下年过二十,可以择婿。” 程廷所说之事,朝中确实无人思虑,此时他忽然提起,众人一时哑然,更不知女帝该如何选夫。 黄韫书悄悄看一眼邬瑾,心想女皇要选夫,这位可怎么办呢? 这位是丞相之才,绝不能养到深宫里去,但看他与陛下相处,彼此又有情义,难不成要身居高位,孤独终老? 程泰山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又侧头看一眼邬瑾,邬瑾神情恭谨,没有因程廷的言语起伏。 正当他思虑要如何将此事圆过去时,侯赋中出列道:“陛下,不如择、择上……” 这话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金台上坐的若是男子,便可三宫六院,粉黛三千,如今换成女子,择上几个男子的话就说不出口,仿佛自己也跟着受了侮辱。
第433章 打架 人人皆知侯赋中念旧又无胆,并不理会他的欲言又止。 黄韫书身后下属户部使严重年四十八,官从四品,对四州户籍黄册了如指掌,善钻营,是个机灵人物,听程廷提起皇帝婚事,心里灵光一现,拱手道:“陛下,事涉国储,不能轻率,臣有一幼子,甚爱之,年十七,天资聪颖,学富五车,臣今日便携子入宫,请陛下一观。” 其他人听完,心里豁然开朗——要是自家能有子侄送到陛下枕畔,还管他什么男女尊卑之事! 程廷看不少人蠢蠢欲动,登时急了。 他是为邬瑾铺路,这些人怎么能毛遂自荐! 他再看此人一张大脸,脸上五官分布的随心所欲,丑的惨不忍睹,立刻出言讽刺:“你这老头可真敢想。” 严重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泰山还没来得及去捂程廷的嘴,程廷已经滔滔不绝开始揭短:“你儿子天资聪颖,怎么书院无名,恐怕是愚鲁不堪,无处造化,你才想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爱子,放屁!” 严重让他说中一半心事——幼子确实愚笨不开窍,但也确实是他的爱子。 他这厢气急败坏,程廷还叭叭个没完,要把其他人的念头也都断了:“你长这样,你儿子能好到哪里去,给陛下择婿,歪瓜裂枣可不行,必须得面貌端正……不、英俊才行!” 严重的丑,已经成了他一桩心事,旁人不提,他尚且心痛,更何况让人一句话揭穿,面孔登时抽搐一下,不等程泰山出来教子,拿起竹笏,劈头盖脸砸向程廷:“兔崽子!”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砰”的一声,程廷幞头落地,他“嗷”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往下蹲。 程泰山脑子里嗡的一下,一个箭步上前,正要去扶程廷,程廷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笏板撵着严重揍。 严重一步退到文臣堆里,两人跑出一个漩涡,卷的朝臣一片混乱,程泰山三两下拨开人群,刚要抓住程廷衣襟,程廷就已经转了方向。 “孽障!还不快住手!” 文臣们乱做一团,严重不是程廷对手,连挨了程廷几下,一把半老骨头几乎让他打散,等程廷收手的瞬间,他一笏板再次砸到程廷脑袋上。 在他要砸第二下时,邬瑾已经迈开长腿拦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用力攥住严重郎手腕:“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金台上,莫聆风冷声道:“胡闹!” 朝臣顿时一静,在邬瑾眼神示意下匆匆回到原位,气昏头的两个人也是脸色骤然一白,各自后怕,打着哆嗦到正中间跪下。 程廷半张脸上都是血——笏板打破了他的头。 严重看着没有大碍,但毕竟上了年纪,不出半天,身上就会酸痛的起不来床。 他想到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动手,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程泰山躬身想为儿子请罪,然而莫聆风已经起身,狠狠一甩袖子:“程廷跪在此处!邬瑾去文德殿,退朝!” 她大步流星离去,朝臣战战兢兢退下,严重一瘸一拐往外走,程泰山搀着他,向他赔不是,又跟他保证会向陛下求情。 邬瑾取出帕子让程廷按住伤口,也从紫微殿离开。 程廷像只大鸟,秃着个脑袋,拖着两只翅膀,垂头丧气跪在原地,痛的眼冒金星,渴的七窍生烟。 足足一个时辰,程家大姐才奉命而来。 程廷头昏脑胀,在两个宫人搀扶下起身,两条腿针扎似的迈不开步:“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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