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要去京都?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 “不去不行?” “不行。” “疯了。”程廷伸出一根手指,朝着虚无的上空捅了两下,示意是上头那位,同时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家去,问问程泰山,邬瑾,你在这里吧,我看姑父家里人少的可怜,万一有事,你就去找我。” 他拔腿就走,留下邬瑾在九思轩中静坐沉思。 然而他沉思许久,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子思虑周全,此事竟已无转圜余地。 十州之财,陛下必取之而后安。 唯有入京都后,莫千澜再殚精竭虑,以种种理由让莫聆风回到宽州,而且他必须为此做出莫大牺牲,纵身为莫聆风铺路——譬如莫聆风回宽州奔丧。 这种思虑过于沉重,压的邬瑾没了笑意。 而莫聆风受到陛下亲封一事,也在顷刻之间席卷了整个宽州城。 宦海之中哗然不止,滔滔不绝,惊愕与揣测凝聚成疑云,消息在众位身带官职、不带官职却与地方官员藕断丝连的富商中口口相传。 有人知晓这其中密辛,有人不明白陛下与莫家之间究竟是亲厚还是不和,但是众人皆知,突如其来的敕封,一定会给莫府带来重重一击——谁都知道莫聆风是莫千澜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 程知府与王知州也在莫府出入,探望敕使,与此同时,龙虎之日亦到,发解试放了龙虎榜。 邬瑾赫然在榜,乃是元章二十二年发解试解元。 邬意借着人小,泥鳅一样钻去榜前,踮起脚尖抬头看榜,因只认得一个“邬”字,越发眼花缭乱,两只眼睛瞪的生疼,忽然听到耳边闹哄哄的:“邬瑾是谁?怎么不曾听说过?” “是我们州学的!” “没听说过。” “怎么就成解元了?” “我哥哥!”邬意跳起来,涨的面目通红,眼睛发亮,从牙齿到头发丝全都充满了喜悦,“邬瑾是我哥哥!我哥哥!” 他喜的站不住,在榜前东奔西跑,放声大喊:“我哥哥,邬瑾是我哥哥!解元!我哥哥!” 看榜的人全都低头去看他,就见他穿一身短褐,是个黑而瘦的穷小子——解元竟是贫家子? “诶,真是你哥?”有人去捉邬意衣袖。 “真的!我要回家去!”邬意横冲直撞出了人堆,一路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朝街边小贩大喊:“我哥是解元!”
第61章 欢喜 邬瑾并不在家中,饼铺里只有油渍麻花的邬父和邬母,以及两个身穿黄衣的报喜人,捷报高高挂在饼铺门口,上书:“捷报贵府邬瑾高中宽州发解试第一名解元。” 捷报和“邬家饼铺”四个大字并立,使得这一间小小饼铺蓬荜生辉。 与其一起生辉的是十石街,人成了潮水,蔓延到窗上、屋顶上、柴垛上、树上。 十石街已是如此拥挤,十石街外更是人山人海,人潮从不同的地方涌出来,汇在街口,轿子、马车、高头大马,夹杂在人群中,进退两难。 谁都想不到解元竟住在这个地方。 更想不到解元此时身处另一重漩涡之中。 莫府隔绝于世,后花园中山鹛啼鸣,扑扇翅膀乱飞,满地都是黑灰色的羽毛,甚是喧闹——莫聆风在射鸟,一箭未中。 邬瑾在假山上攥住莫聆风左手手腕,迫使她松开弓弦:“下去。” 随即去夺莫聆风手中弓箭,低声道:“下去吧......” 莫聆风细皮嫩肉,未曾挽过弓箭,又未佩韘勾弦,鸟未射到,自己先弄的破皮红肿,手指上滴滴答答的,已经有了殷红血迹。 莫聆风恍恍惚惚的,握着弓不松手,心想那个张供奉要是到花园里来,她就一箭把他射到湖里去——今日一早,张供奉就问动身的时日。 可是没有张供奉,还会有牛供奉、马供奉,就算没有供奉,她也要随漕粮队一同进京。 她想再放一箭,把心里恼人的思绪通通射出去,可邬瑾捏着她的手,把着箭杆不松,令她更加烦恼。 邬瑾是顶好的人,她不能对着邬瑾发脾气。 她又想:“张供奉没有犯错,不能把他射到湖里去。” 这时,邬瑾把弓和箭一起从她的手里夺了出去,放置在一侧,强行攥着她往下走。 莫聆风着急起来,用力一推邬瑾,邬瑾一只脚立在一块尖石上,忽然受她一推,脚下不稳,脚落地时崴了一下,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动声色地藏了痛处,强行带她下去,又继续攥着她的手往九思轩带:“我一定能过解试,去京都的路上有我陪着你,去了京都,我还给你做斋仆......” “你不相信我吗?”邬瑾牵她在花厅中坐下,低头去看她的手。 莫聆风垂着头,梦呓似的道:“京都也能跑马吗?” 邬瑾起身在矮柜中找程廷用过的跌打药:“想必能跑。” 能跑,但是不如宽州敞亮。 气味刺鼻的药粉倒在莫聆风手指上,她疼的往后一缩手,又把手伸出来:“京都和咱们吃的一样吗?” 邬瑾撒了药粉,用剪刀剪出一条白色细布,缠绕在她手指上:“我看书上说北味各有不同,京都更淡一些,不过京都繁华之地,正店数不胜数,你还可以尝尝南味。” 他口吻如此平静,甚至带有憧憬之意,能够大大的抚慰人心,莫聆风听着,垮着的小脸也跟着松懈起来,有了一点孩子气的笑意。 而他说完之后,心里其实是一片悲凉,他知道一旦入京,莫家兄妹面临的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他只希望莫千澜能够力挽狂澜——莫千澜病弱与危险共存,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连带着莫聆风,也偶尔会在天真之外露出一点獠牙。 莫聆风低头看手指那个又细又小的结:“我就喜欢宽州味道。” 她又很愧疚地看着邬瑾:“对不起。” 邬瑾笑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莫聆风伸手一指他的脚:“害你扭了脚。” 邬瑾一愣,没想到她会注意到,略动了动脚:“没事。” 他伸手摸了摸茶壶,给莫聆风倒上杯温茶:“你吹埙吗?” 莫聆风喝一口茶,当真取出埙来,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曲已成调,只是气息不稳,时而“呜——”的尖叫,时而“扑——”的幽咽落地,使那调子惊险万分。 她鼓动腮帮子,吹了许久,冷静下来,将埙放下,喝口水歇口气。 邬瑾从这跌宕起伏的调子里听出来了曲目,正是他在燕馆听过的那一曲奚琴,程廷说那叫《风雪寒》,没想到莫聆风也会用埙吹奏。 莫聆风心平气和了,见邬瑾认真听自己吹埙,心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勤学苦练,进益不小。 于是她举起埙,又吹了起来。 邬瑾自讨苦吃,耳朵吃痛,又有心要陪莫聆风,只得坐着不动。 程廷来时,莫聆风正吹的尽兴,他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聆风,邬瑾多好的一个人,一直陪着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莫聆风立刻放下埙,跳起来凿了他一拳头。 程廷受到痛殴,并不还手,喜气洋洋地看向邬瑾:“邬解元。” 邬瑾诧异地看向程廷:“我?” “不是你,”程廷负手而立,面孔肃然,“是我,元章二十二年宽州发解试头名。” 饶是胸有成竹的邬瑾,也忍不住诧异起来,一股细小的喜悦破壳而出,“汩汩”在身体里流淌,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了莫聆风,深吸一口气。 解元。 解元! 他面上笑容如春晓之花,徐徐绽放。 终不负父母苦心、终不负先生教导、终不负不懈苦读。 窗外树影游移,笼罩在他身上,碾过他身体,他一无所觉,只知举目望去,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并未落叶,屋檐下的彩画,炫目多姿,乃是丹青妙手所绘,乃是能工巧匠所雕凿,然而都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炽热。 片刻过后,他收起脸上笑容,转过身来,却见莫聆风不知何时仰头站在了他身后,抬起手,从上往下一划:“蹲下。” 邬瑾蹲下去,准备承受她的小拳头——他实在不应该在莫聆风如此难过的时候喜形于色。 莫聆风伸出双手,双手虚虚环在他脖颈,短而空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后收回手,自顾自回到了原位坐下。 她的拥抱几乎没有和邬瑾接触,但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她向邬瑾传递了为他高兴的感情。 他站起来,压下去的笑容又浮了起来,而程廷大步上前,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并且大力拍打他的后背:“鹿鸣宴你可别丢咱们的脸。”
第62章 鹿鸣宴 鹿鸣宴设在知府衙中,当天天色暗沉,幸而不曾下雨,只有秋风肆虐,吹的景色全无。 邬瑾这位解元,在家中面对街坊邻里和络绎不绝的远亲,笑的面孔僵硬,目光呆滞,如坐针毡供人瞻仰,因此早早梳洗更衣,先到府衙,拜见诸官。 莫千澜、张供奉、程泰山,都在府衙大堂后方的花厅中安坐,其余考官及执事各官都会等到学子们到了再露面,因此只有他们三人在此处烤火。 程泰山身健火旺,让火烘的满面红光,额头上细汗不断,人不住的往后仰,没想到莫千澜虚成这样,刚过中秋就要烤火,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同时扭身和张供奉这位敕使闲谈。 张供奉品阶不高,却是皇帝身边近臣,掌管禁宫人、物出入,权柄甚大,因此无人敢轻视他是个阉人。 张供奉额头上贴着李一贴自制的膏药,满面笑容,丝毫没有被莫千澜所影响。 程泰山端起茶杯,心想:“人精。” 自从多年前死里逃生,莫千澜就变成了一个充满破坏性的漩涡,能轻而易举将身边人卷进去,张供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一心只办自己的差事。 他一边想,一边豪情万丈的对张供奉说起自己当年还曾去参加过武试,堪称是文武双全。 张供奉哈哈的笑,暗想:“幸亏是挨了莫节度使的揍,若是吃程知府一茶壶,脑袋恐怕都要碎了。” 他又恭维程泰山确实是个人才,程泰山也拐弯抹角的为莫千澜说情,莫千澜稳坐太师椅中,只管喝参茶。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张供奉叹道:“陛下曾嘱咐臣,说莫节度使与莫姑娘一天也未分离过,虽然是恩旨,可到底分离了这二位,莫节度使初听敕诏,恐怕会有难以意料之言行,叫臣不必小题大做。” “哦?”程泰山立刻面东长揖,“陛下慈恩圣明。” 他复又坐下,端起茶杯,笑道:“陛下这么一嘱咐,若是莫节度使心平气和接了旨,供奉反倒要疑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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