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金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他伸手摘去笔上脱落毫毛,拿捏着力道下笔,以免力重,墨散的快。 “元章二十年三月十六,小雪, 天乍冷,炭少价贵,幸得殷北相助,买得一秤碎炭。 程廷言一凶杀案,死者五脏六腑被掏空,腹中填满铜钱铁币,是为人骡。 课毕卖饼,送饼至莫府,拜见莫节度使,又见莫姑娘,脸肿牙坏。” 跌宕起伏的莫府夜行,他化成寥寥数字,将那不可说不能说之处通通隐去,只留下几句不带感情的事实,唯有他自己才能勾勒出其中联系。 搁笔吹灯,他摸到床上,被褥冷似铁,邬意缩成一团,睡了这么久,脚都还不热。 他把邬意双脚抱住,冻的牙关打颤,良久方才睡去。 鸡鸣时分,他听到屋外有了动静,也起身穿衣,出门去帮邬母烧火做饭:“阿娘,今日饼只做一百个吧,天冷,出门的人少了,卖不掉要折本。” 一个糖饼,卖七文,本钱便要六文,全靠多卖挣银子,天不好,家计更难。 “好,我给老二说,你吃个鸡蛋再走。” 两人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邬小哥。” 邬瑾连忙从灶前站起来,出去开门:“殷大哥!快进来坐!” “阿娘,”他又朗声叫邬母,“来客了。” 邬母应了一声,擦手出来,当即就要进屋去搬炭盆出来。 殷北拦住他们母子二人:“不坐了,你家里做两百个糖饼,午牌前送去。” 邬瑾心知这是莫千澜照拂,点头道:“是,大哥放心,不会误了时候。” 他扭头对邬母道:“阿娘,快去叫老二起来,等我下课,领着他去认路。” 邬母也喜不自禁,赶紧去叫邬意起来。 她不知道来订饼的人是哪家,只当是邬瑾在州学认识的贵人,订下这两百个饼,邬意下午便可以再做一些出去卖。 邬瑾送殷北出去:“大哥是走路来的?” 殷北笑道:“骑马,你住的这街上太窄,马进不来,我只好把马栓在街口木桩子上了。” “不好。”邬瑾脸色一变,狂奔至街口,气喘吁吁望着空荡荡的绳子,随后无言地看向紧随其后的殷北。 连根马毛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殷北没想到十石街里的三教九流手脚如此之快,再看看邬瑾,更想不出这种地方怎么出了这么个读书郎。 他浮起一个笑,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你去忙你的,好马识途,我自有办法找回来,倒是这些小毛贼要遭殃了。” 邬瑾也知殷北非是一般奴仆,便同他告别,回家拿了书,又叮嘱邬意要多放些沙糖,才去州学上课。 趁着中途休息,他又一路狂奔回家,带邬意去认路,再赶回州学上课,如此疲于奔命,把他这个少年郎累的越发困倦。 好在之后莫府也常来订饼,让他得以喘息片刻,跟上了课业。
第12章 榆钱饼 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邬瑾背个背篓,出城找了一颗大榆树,手脚并用蹿上树顶,摘了结结实实一篓子榆钱回家。 家里有一个小炉子,专用来熬药,今天也让他腾了出来,烧一根小柴火,架上一口小锅,倒上胡麻油,和邬母一起煎榆钱饼。 邬意蹲在一旁搅卖蒸饼用的面,手在面盆里,眼睛望着油锅垂涎三尺。 金黄油汪的饼出了锅,邬瑾就小心翼翼叠在油纸包上,免得弄破了。 邬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给莫节度使送去啊,他们还会缺这个东西吃?” 邬瑾把碎屑夹出来,放进邬意手里:“他们有吃是他们的,我送是为了谢他们照顾生意。” 邬意仰头吃了,小声嘀咕道:“我们卖饼,他们买饼,并没有多给我们一文钱,哪里算照顾了。” 邬瑾当即肃了脸,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满宽州卖饼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们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贫学子,何必非要我们的!你若是有这样想法,便是斗筲之辈,怨恨之根!” 他疾言厉色,邬母也在旁训斥两句小,邬意垂了头,嘟囔道:“节度使那么多银子……” 邬瑾耳朵里都是炸饼的声音,一时没听清他的嘟囔,严厉地盯着他:“什么?” 他又夹出一块碎的来,在一旁放凉,留给邬意吃。 “没什么。”邬意不敢再多说,也不怕烫,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囫囵吞下,依旧是馋。 油锅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黄牙婆径直推门进来,插着手走到油锅边:“哎哟,不得了,雄山寺这是赔了多少钱啊,这油用的多。”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捏,却让邬意伸长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没吃呢,这是给恩人的。” 黄牙婆讪讪收回手,嘴里却道:“瑾哥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也让我们街坊四邻沾点香油嘛。” 邬瑾包好油纸,用细麻绳轻轻扎了,抬头道:“婆婆穿门入户,宽州城内无所不入,哄得动石人,何须晚生带携,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万万千的人提携你。” 黄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让他说的老脸抹不开,冷笑一声:“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钻营钻营,说不准莫节度使就让你做上门女婿了。” 邬母站起来,推着黄牙婆往外走:“婶子不要胡说,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让我沾沾光。” 两人说话间出了门,邬瑾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长衫,带着榆钱饼,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门。 门一叩便开,邬瑾说明来意,想将东西交给下人送进去,哪知下人却直接将他请了进去。 这一回再进莫府,正是个好日头,把一座花园照的亮亮堂堂,一丛丛花在阳光下怒放,草木油绿,藤蔓直扑檐顶,还放着一架秋千,甚是闲静。 下人领着他从游廊直入前院,随后让他侯在院门外,自去通报,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进去。 屋子里坐着莫家兄妹,邬瑾一进门,就发现莫千澜和自己那一夜所见截然不同。 莫千澜褪去了锐利和阴沉,束莲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接过油纸包,邬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叉手敛衽,垂目于前:“晚生见过节度使。” 莫千澜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软绵绵一挥:“坐,不必多礼,你送了什么过来?” 邬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钱饼,微不足道,望勿嫌弃。” “物轻意重,”莫千澜看向莫聆风,“阿尨,你去年吃过的,还记得吗?” 莫聆风嘴撅的能挂一个油壶,用力一哼,还不足以表达心中气愤,皱起两条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尝尝?”莫千澜迟疑着说了一句。 殷北机灵地把榆钱饼放进碟子里,备上筷子,请莫聆风尝一尝。 莫聆风把嘴放下来一点,吃过饼过,嘴又放下来一点,最后转怒为喜,很高兴的一点头:“好吃,邬瑾,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逛花园。” 莫千澜大松一口气:“好,好好逛。” 邬瑾在一旁坐着,感觉莫千澜既不像兄长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风的孝子。 莫千澜清了清嗓子,很紧张的又开了口:“这个念书,其实也不累,就是写几个字,赵伯伯领着你念两页书,不信你问邬瑾......” 话没说完,莫聆风“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从椅子上跳下来,力大无穷地拽住邬瑾衣袖,拖着他往外走:“不读!” 莫千澜满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垂头丧气地吃了口饼,嚼蜡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钱饼的毛病,也挑不出邬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无中生有:“这叶子老的羊都嚼不动,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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