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玉的心不可抑制的急跳起来,屋中香炉徐徐吐出一股厚重黏腻的香气,随着邬瑾的话一起浸透玄府。 他看到了自己心里的惧怕——邬瑾恰到好处的抓住了刘家最忌惮的事物。 刘家为了骡子和莫千澜冲突,王运生等人不会管,但是因为骡子一事,引狼入室,那他们就会管了。 宽州官场若是齐心,完全可以再造一个漏舶商出来,失去庇护的刘家,也会渐渐消亡。 北风渐起,屋檐下铃铎“叮咚”做响,刘博玉审视着邬瑾,心想此人在可气之余,又多了一重可恨。 还有可怕。 轻轻一捏刘家的软肋,留下一张要还几十年的欠条,既威慑了刘家,又不留下自己的把柄。 一个束缚在“温良恭俭让”壳子里的书生,仍能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厉害。 得杀了他,否则日后刘家和莫家冲突时,他定然会站在莫家那一方,刘家反受其害。 可是杀就得杀的巧妙,而且一次若是不成,就不能再动第二次手,以免引起莫聆风注意。 一片寂静中,他杀气腾腾,时明时暗的光线从明纸中透进来,虽然晦暗,却十分柔和,将瓷盏映照的好似琉璃。 刘博玉十根圆圆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在思索的同时开了口:“好,我让你写欠条,每个月还三十贯,直到还清为止,也不必请第三方做见证,我相信邬解元为人。” 说罢,他令下人去取笔墨纸砚来。 不消片刻,下人就将宣纸铺好,邬瑾提笔蘸墨,写道:“立欠债人宽州府十石街邬氏弟子邬意名下,今欠宽州府刘尺巷刘博文款白银八千六百二十两,特立此据,元章二十三年元月初一。” 写过后,他将借据放至邬意面前:“签。”
第100章 热闹 邬意提起千斤重的手签下自己名字,从刘家出来,他还恍惚着,目光散乱,时不时打个哆嗦,寒气顺着喉咙往下涌,心中酸苦之气往上翻,冲的他几乎要作呕。 而邬瑾对他不管不问,单是把他的手攥的很痛,痛的要命。 刘尺巷热闹的寸步难行。 到处在玩关扑,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挤在一起下注,粗衣麻布,交织着彩绣辉煌,满地都是赌资。 原本宽敞的街道变得拥挤狭窄,邬瑾领着邬意从一群关扑的人中穿过,一个贵女忽然拔下头上金簪,投掷在地,金簪蹦起来,拂过邬意脚背。 邬意心想,这根金簪,值多少两? 他人随手下注之物,也许就能抵上他一年的债务。 穿过关扑人群,也依旧不得轻松,到处是投贴拜年之人,车水马龙,乞丐也倾巢而出,趁此机会,多要赏钱。 邬意看着乞丐,心想乞丐也比他快活——他读过书,享过乐,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所以往后的苦难和艰辛才变得分外煎熬。 若是能像话本一样,忽然冲出来一个救星,解救他于水火之中,该有多好。 程三爷和莫姑娘为何忽然不见了?他们平常不总是在到处晃吗? 不管是他们中的谁,只要他们出现,就能救他一命。 不知哪个小孩放起“地老鼠”,在人脚底下乱蹿,小孩们又追逐着穿梭,街道上越发乱做一团,邬意躲闪了两下,再一抬头,就见邬瑾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哥……”他昂着脑袋,刚要呼喊,眼中忽然出现了程廷的身影。 程廷让人揪着耳朵,一路龇牙咧嘴,越发显得奇形怪状,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面蛇。 大年初一做埋面蛇消灾,最长不过半臂,软绵绵盘做一堆,程廷所抱着的面蛇,足有半人高,硬而直,杵在地上可以当拐杖使。 程廷急欲挣脱揪着他的那只手,正在用那巨大的面蛇做出反击,把揪他之人敲的哐哐作响。 被敲之人乃是程家大哥,奉父命抓捕程廷归家,结果出师不利,让石头似的面蛇敲了个满头包,连忙松开双手,挡在头上。 而程廷得此机会,扭身就跑,邬意两眼放光,扬手对着他大喊:“程三……” 余下的话还没喊出来,程廷已经直奔而来,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一个字不许他多说,并且打了他一面蛇。 邬意没料到程廷不仅没有听他诉说痛苦,反而给了他当头一棍,顿时眼泪汹涌,还让程廷捂了嘴,连哭也哭不出来。 程廷劫持人质似的拖着邬意逃跑,满大街都是人,满地都是关扑之物,全都不是藏人的地方。 而程家大哥阴魂不散,近在咫尺,吓得他心肝直颤,左右一打量,能藏人的只有一辆马车,堵在此处不能动弹,车主人带着随从先行离去,只剩下车夫在此慢行。 程廷见那车夫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车夫见了他,倒是立刻行礼,叫了一声程三爷。 程廷情急之下,先把邬意拱上马车,随后自己爬了进去,叫了一声快走,把车帘严严实实掩住,又对邬意“嘘”了一声。 邬意的话刚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又让他“嘘”了回去。 程廷凑到窗前,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就见程家大哥和邬瑾碰到了一起。 程廷收回目光,以免被发现,同时感觉屁股下面颠了一下,是马车晃悠着动弹了一下。 略动了几下,马车又停住,他悄悄掀开一条缝再往外瞧,就见邬瑾和程家大哥走了过来。 他从程家大哥身上看到了程泰山的影子,浑身立刻作痛,连呼吸声都放轻了,搂着那根面蛇一动不敢动,绝不敢让大哥发现自己的踪迹。 对着满脸呆滞的邬意,他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这时,程大哥已经靠近了马车后方,对邬瑾大吐苦水:“他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还要和人家一起去军营,也不看看自己那一身肉,马步都没扎过一个,能扬的起刀?” “莫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二十八接的敕诏,让她即刻动身,二十九就启程去了堡寨,连年都没过,我看陛……那位,心眼不太宽,连年都不叫人过。” “可是有了实职,所以等待不得?” “哪有什么实职,只有个虚衔,叫归德中侯,知道敕诏的人都说姑父是得了失心疯,以为舍去家业,就能插手堡寨,让莫家重振旗鼓,结果陛下一个封衔,就耻笑了他。” “归德……我记得是三品将军衔,中侯是正七品?” 一个正七品的虚衔,偏偏用了三品将军的衔,还是“归德”,不得不叫人多想。 “可不是,真不知道姑父在想什么,老三藏哪儿去了,连累我也玩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他!” 最后这几句话,程廷听的真真切切,甚至能听出自家大哥此时必定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程廷惊出了满身汗,有危在旦夕之感。 “老三!你出来吧,哥回去也给你求情!” 程大哥遍寻不到,立刻变了脸孔,做出一副好兄弟嘴脸,要骗程廷现身。 “哥有一只好蝈蝈笼子,也……” 剩下的话还在喉咙里,街道上忽然“啪啪”作响,一个“花筒”爆开来。 一个烟花贩子大着嗓门喝骂:“小兔崽子!猢狲!偷你爷爷的烟花!让爷爷抓着,一个耳刮子打的你屁眼都夹不住!” 东躲西藏的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阴阳怪气学话:“老兔崽子!老猢狲!” 与此同时,又有人从摊子上偷走几个烟花点了,当场爆的四处都是烟气和火星。 因是白日,烟花之美不甚显著,只是烟大,火星子也乱,蹦的比地老鼠高,瞬间就将一个贵女的褙子烧出来个窟窿。 又有火星落在地上契纸上,也烧出来拳头大的洞,关扑的庄家跳了起来,揪住商贩不放,商贩又去抓那小孩,刘尺巷顿时乱了起来,人群也不关扑了,全跑去看热闹。 就在混乱之际,忽然“嘎吱”一声,那成架的烟花不知让哪个小孩推倒了。 架子烟花足有三层楼高,架子都是粗的实心木,上面烟花用火药线相互串联,足有百响,此时一倒,那些捆绑不甚牢固的烟花先稀里哗啦掉落,随后整个十字架子都倒向了邬瑾和程家大哥。
第101章 自投罗网 邬瑾在烟花掉落之时,就惊觉不对。 他汗毛直立,只觉身边马车也骤然而动,往前猛地一扎,连马带人带车齐齐而动,仿佛是提前预料到了危险。 在程家大哥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双手,一把将程家大哥搡了出去,同时自己一头往前扑去,就地一滚,滚向一侧。 与此同时,高大的烟花架子“轰隆”一声倒下,邬瑾耳畔响起一阵沉重风声,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架顶贴着自己肩膀倒了下去。 “轰隆”一声重响,下方摆放的货物、箩筐、赌资被砸的稀碎。 他惊出满身冷汗,在心惊的同时,也看到了烟花架子的粗细——小孩推不倒这架子,这烟花架子,专程来杀他。 刘博玉! 他头脑瞬间清明,一言不发拽起程家大哥,就见程廷从前方马车中伸出脑袋来看,二话不说狂奔过去,赶上马车。 那车夫面熟,但是邬瑾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见马车放慢速度,连忙推着程家大哥往上爬,自己也一鼓作气登上马车。 在人群还未从烟花架子倒塌的震惊中恢复,车夫趁着此时乱糟糟,扬起马鞭,“啪”的甩出一声脆响,把马车架成了一条泥鳅,踏着满地赌资,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马车先是塞进去两个弟弟,随后又装下了两个哥哥,顿时拥挤起来。 邬意的嘴总算得了自由,但是邬瑾在,不必人“嘘”,他自觉的噤若寒蝉,不言不语。 程家大哥劫后余生,也知道这架烟花砸下来,自己少说也得断胳膊断腿,后知后觉的一颗心狂跳起来,再三感谢邬瑾,同时擦去手上擦出来的一片血珠子。 他揪住了程廷耳朵,不许他再逃,要带他回去正法。 程廷耳朵让他揪的通红,连声呼痛,又叫邬瑾救命,程家大哥看邬瑾在此,不便出手训弟,只好松开了手。 “邬瑾,”程廷火速挤开邬意,坐到邬瑾身边,“你是不是让烟花砸了?” 他看邬瑾脸色不好,衣裳滚的到处都是黑黄印子,就担心他是受了伤。 邬瑾摇头,咬牙咽下惊惧,想伸手擦汗,才发觉手在袖子里独自哆嗦,只能任凭汗珠流淌,想着刘博玉这一击不中,就不会再出手。 他镇定下来:“这是谁的马车?” 四人面面相觑,程廷同时伸手去撩车帘,看马车往何处而去,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凉气——马车已经驶向了莫府。 难怪他觉得车夫眼熟! 他缩回脑袋,满脸忐忑:“大哥,你要去给姑父拜年吗?这马车,好像是姑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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