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龙的话,像是一块巨石,在邬瑾心中激荡出万丈寒涛。 他了解军中指挥使并非好意让莫聆风养尊处优,而是不许她更进一步,她心明眼亮,自然能看的明白,所以步步为营,艰难向前。 昔日那个想去蜀中开糖铺的小姑娘,已如浮光碎影,消散在了堡寨之中。 他胸中翻起一股滚烫的热意,看向常龙:“常大哥,我想写一封信给她,能请你带去吗?” 常龙一愣,连忙道:“没问题,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邬瑾立刻起身,向店家借来记账用的笔墨,又买一张竹纸,铺开在桌上,提笔半晌,方才写道:“你家厨子有一子,甚是蛮横,昨日与大黄狗对咬,满嘴狗毛,我去给李一贴送饼,就见小儿气焰嚣张,还要与大黄狗一较高下,大黄狗扛着一张老脸,嗤之以鼻,并未受伤。 李一贴一贴膏药下去,小儿嚎啕大哭,再不叫唤,大黄狗摇头晃脑,得胜而归。” 这等滑稽小事,写在纸上,不过是盼望着莫聆风在堡寨中能高兴片刻罢了。 末了,他又写道:“我想听埙,邬瑾。”
第105章 消息 邬瑾叠了个方胜,交给常龙,常龙再三保证会送到,两人在脚店分开,邬瑾挑着空担子,健步如飞,回到十石街——从十石街搬去白家桥花费了数年,从白家桥搬回十石街,不过瞬间。 他净手净面,换上窄袖长衫,软纱唐巾,匆匆前往文瀚楼书坊做书拥。 刚去时,掌柜让他写讼状,后来见他擅隶,一手字既严整,又不失灵动,望之舒展,在众多书拥之中,也是数一数二,只写讼状未免可惜,便让他抄写古籍,忙不过来时,也让他为城中大官小吏编撰铨试文书。 抄写古籍和编撰铨试文书,所得的银钱比写讼状要多,所用纸笔皆由书坊供应,邬瑾抄写古籍时,边抄边在心中背诵,所省下的纸笔、书费,加上四两银子的佣银,便可以作为一家四口的生活,卖饼的银子,全都用来还债。 抄了一日书,邬瑾揉动手腕归家,天色已经擦黑,他赶去饼铺,又挑了饼满街去卖,直到饼卖尽了,才回家读书写日录。 日日忙碌,到二月十九观音诞,邬瑾在书坊抄了一整日经书,邬意跑去雄山寺卖了整整一日饼,天黑时肩着饼笼回了家。 从一开始的绝望,到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静,他对着街坊的嗤笑已经不再羞臊不安了。 “哥!”他放下饼笼,疾步打开房门,见邬瑾在桌前用功,便又退回廊下,从邬母手中接过水喝了起来。 邬瑾静静坐在屋中,桌上油灯照亮他的面孔,他在这一点昏黄灯火下,静静看着桌上信纸,忙碌嘈杂的世界沉寂下去,唯有信纸上的一点喜悦在跳动。 “有信可先交给殷北,埙我回来吹给你听,莫聆风。” 这是今早他去马场卖饼,常龙换值时带给他的。 “莫聆风”三个字,就是经书中所说的劫难,无论他如何压制,都会自顾自地跳出来,而且是他不可得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邬瑾将回信放在一旁,重新铺开纸,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晴。 今日得知春闱试帖诗题目,《辽东海北翦长鲸》,是亡国之君征战辽东时所写: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 陛下以此为题,便有征战之雄心壮志,但若是单以此思量,此题必败。 长鲸者,并不仅仅是金虏大患,亦有陛下心中之患。 金虏之患,可用明典,非金虏之患,只能暗用,且要用之无迹。 暂未有破题佳句。” 写过后,他将纸上墨迹吹干,对折起来,装入纸封,等明日送去给殷北。 非金虏之患,便是莫千澜,典要暗用,便是陛下已在着手布局,随时会举棋。 区区百万贯,怎么能比得上十洲之财。 他收拾好后,打开门去洗漱,邬意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走到邬瑾跟前,吸溜一下鼻涕,压低了声音:“哥,刘博文死了。” “怎么回事?” 邬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今天我在雄山寺,有人来供奉《法华经》,是刘博文的奶娘,我见过,她和一个丫鬟说刘博文可怜,让烟花架子砸死了,还好那一回烟花架子没有砸到你。” 他掩不住脸上的快意:“活该!让他欺负我!” 邬瑾心里“嗡”的一声重响。 “哥,”邬意小心翼翼觑他神色,“怎么了?刘家不会又要讹咱们吧?” 邬瑾让他进屋:“不会,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肩膀,今天卖了几趟?” “三趟。”邬意脱了衣裳。 他右边肩上磨破了,还没有好利索,现在左边也磨破了,衣裳一撕下来,立刻疼的他直叫。 贫家辛苦,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知道了。 人间的风雨,从前未曾落在他身上,不过是因为前方有邬父、邬母,有哥哥罢了。 这样磨破肩膀,走断双腿卖来的饼钱,送去刘府时,他心都在滴血。 邬瑾取出一瓶药粉,慢慢洒了上去,又用细布从肩头往下缠,随后从两边腋下给他固定住:“老二,刘博文的死,不简单,二月了,谁家还会有成架的烟花,就算是过年没放完的,也会收进库房,不会随便乱放,而且烟花架子非常粗,不会轻易的就叫人碰倒了。” 邬意疼的龇牙咧嘴,半边脑袋都随之麻木,忽然听到邬瑾的话,心中骇然,连疼痛都稍减了。 “老二,他是让人害了。” 邬瑾的话,就如风中杨花,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扬起手,随便抓一把,都带着血。 他忍不住低头,看邬瑾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好像一道天堑,把他和那个血腥黑暗的世界分隔开了。 只要他自己不越过去,就可以一直生活在艰辛但是和平的好世界里。 “哥,我、我以后再也不和这些人来往了。” 邬瑾绑好细布,让他穿衣服:“雄山寺香客多不多?” 他一句平常的话,立刻让邬意大松一口气,从刘博文的死中抽身而出:“多,好多人在那里敲石头,说红石能辟邪,我也想捡一块,都没捡到。” 说罢,他打了个面目狰狞的大哈欠。 邬瑾收了药粉:“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邬意连忙起身,去邬母屋子里去睡,他一走,邬瑾也出去洗漱,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方才他轻描淡写的教育邬意,其实自己一直没有松懈,紧绷着一根弦,思索着正旦那日,险些让烟花架子砸中的事。 他想起莫聆风和刘博玉的话。 “若是欺负了呢?” “怎么欺负的,姑娘就怎么给他出气。” 事出突然,他并未对人言,程廷兄长并不知道他和刘家的事,恐怕也只会认为是意外,不会多想,唯有莫千澜...... 他去莫府时,满身脏乱,用澡豆洗了许久,才能见人,而莫千澜爱洁,应该就是那时候发现了端倪,进而去查了沿途发生的事。 莫千澜曾说:“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在莫千澜这里,莫聆风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是不可违背的旨意,所以他用烟花架子砸死了刘博文。 而且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忘记这件事才动手。 莫千澜的隐忍、冷酷、病态,以及对莫聆风的溺爱,都使他变得极其危险,莫聆风和他相比,简直还是个天真的小娃娃。
第106章 堡寨 翌日傍晚,邬瑾从书坊出来,揣着信,小心翼翼拎着两包“酥琼叶”,往莫府走。 这两包“酥琼叶”是用昨晚留出来的蒸饼做的,切成薄薄一片,浸在熬好的糖液里,再拿出来在炉子里烤的焦黄酥脆,满口都是甜香。 他做学徒的时候,能吃上一片刷了糖的酥琼叶,一整天嘴里都是甜滋滋的。 后来他挑饼出去卖,知道糖贵,就是有剩的蒸饼也舍不得做,更是没尝过。 今天一大早他在厨房里见到邬母留了几个蒸饼给他做早饭,他就没吃,全切了出来,熬糖、烤饼,给邬意留了一份,又给程廷捎去一份,剩下两包他带去给殷北,请他带给莫聆风。 莫聆风嗜甜,一定爱吃。 而他的信和东西,直到两天之后才送到堡寨,并且酥琼叶由两包变成了一包半——还有半包被莫千澜尝掉了。 莫聆风得知殷北送了东西来,立刻从街上往回跑。 堡寨刚经过一场大风扫荡,满地都是沙尘,她每走一步,就从黄沙中踩出一个脚印来。 殷南紧随其后,脸色蜡黄,沧桑了不少。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少年吱哇乱叫的声音。 莫聆风耳朵里呼呼的都是风声,隐约听他先是说自己“逃兵”,随后又说“好了好了,不打了,不要走。” 她对这急切的呼唤声置之不理,一鼓作气只是走,于是那声音就追了过来“明天练完兵不要走,咱们还摔跤。” 莫聆风不管他,只管往家跑。 整个西北沿线,共有十一个堡、寨,镇戎军在大寨高平寨之中,她到的就是高平寨。 高平寨和一般城镇无异,有商贾,有脚店,士兵各有住所,家眷也能分得田地,她住的是二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和邬瑾在白家桥时赁的宅子差不多,可真正住起来,却比邬瑾那里要恶劣许多。 先是屋子修建时木料不整齐,墙板、梁柱、屋檐参差不齐,各自露的露头,翘的翘脚,大有一种谁都瞧不起谁的不合契。 屋子外面已经是这样的杂乱,屋子里面更是难以忍受,偷工减料到了不塌就行的地步,木板还没她手掌厚,左边一家人养着无数的鸡,从早到晚的叫唤,扑腾个没完,鸡屎臭气顺着墙板而走,直达她鼻端,无论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而且这宅子还不吉利,里面刚死了一个正都头。 都头也并非战死沙场,而是天寒地冻去偷鸡,脚下一滑,后脑勺着地,当场就摔的红红白白,魂归地府。 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莫聆风时常感觉自己暴躁不安,只能靠着吹埙舒缓心情。 但是殷北一来,她就能安宁好几天。 一鼓作气冲回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个木盆,里面泡着她的脏衣裳,木盆旁放了条小矮凳,殷南时不时就坐在这里搓衣服。 殷北不能久留,已经离开,大包小裹都堆放在正房桌上。 莫聆风急忙打开一个,就见里面是自己的春季衣裳,全都用熏笼熏过,还有她爱用的瓷孩儿枕,一看便知是莫千澜和奶嬷嬷一同收拾出来的。 另外有个糖捧盒,里面放满蜜饯,必然是赵世恒亲手挑拣。 在这些东西里,她闻到了莫府的气味——熏香都掩盖不住的古旧气味,常年飘荡的药味,混合成了莫千澜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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