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谢家同他们世代姻亲,他们倒好,不帮着也就算了,竟还反过来抄人家?” “谢家是通敌卖国的大罪,杨家自己都快倒了,哪还顾得上谢家?踩一脚倒是聪明的,这不,这代多少儿郎,踩着谢家的尸骨,也都成了显贵。” 周鸣玉清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扶在马车门边,耐心等着。 足有一刻钟,手下有微微一震的感觉传来。 她这才将车窗的帘子稍稍抬起一点,只露出微微一条缝隙,足以让她望向来路。 当先之人骑一匹健硕黑马,身着暗枣红色的刺绣官服,披着黑色暗纹大氅,一路疾驰而来,风掠过衣摆发出肃肃的猎杀之声。 他头上带着官帽,便叫人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那一双锋利的眉眼上。 他眉色浓重而眉形修长,眼睛明亮而形状锐利,放在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上,寒冬水墨一般的肃杀惊目。 正是龙爪司指挥使,杨家八郎,杨简。 这是周鸣玉回到上京以后第二次遇到杨简。 上一次,是她入城之时,也是遥遥有人喊着百姓避让。 她穿着旧衣,被粗鲁地推搡到路边,看他骑着高头大马,半分眼神也没施舍给旁人,带着一身冰冷之气奔入京城。 再上一次,是八年之前,她尚是京城开国元勋谢氏的嫡系女儿,每日簪花待酒逍遥游,读书赏剑不知愁,听他好言好语地陪在自己身旁,问明日要不要出去看看郊外好风光。 那时候,谢家门楣鼎盛,尚未被抄家灭族。 那时候,她还叫谢惜。 那时候,杨简意气风发,是她谢十一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第2章 八年前,谢惜十二岁。 谢家是这上京城里最显赫的元勋显贵,谢惜自幼便过的是金堆玉围的豪奢生活。 但她倒不似别的高门女儿那样娇气。 虽谢家到这一代,只剩下二房一门从军,但无论哪房子弟,却仍旧自幼学习武艺。如此开国十二年,谢氏一门仍旧保有将门虎气。 谢惜用九节鞭最好,挨打多了,比别的姑娘家都皮实。 谢惜武艺好,却也爱美。京城高门的贵女之间,时兴什么样的衣裳头面样式,她总能赶在最前头,所以虽然年纪小,仍处处受各家兄姊们的夸赞。 那时候,同龄的姑娘家,属她风头最盛,最招人喜欢。 所以那时候,各家都说,杨八郎最是好福气。 杨简虚长她三岁,那时已是十分高挑的个子,眉眼长开之后疏阔清举,面目又英俊,是个十分意气的少年郎。 他自也是年轻一代里优秀的儿郎,岁数再长大些,只怕比他那些兄长都有出息。 只是每每听到这话,他都笑得十分开心,直接了当地接口:“能娶十一娘,自然是我的好福气。” 杨简不傲才学,不傲武艺,不傲家世,不傲相貌,偏偏傲于与谢惜早早定下婚约,青梅竹马长到今日。 谢惜是个俗人,喜欢杨简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喜欢杨简偏爱她带来的虚荣。 最关键的是,她的确喜欢杨简。 谢惜每日练武,每日习书,每日至少要与杨简见上一面。 那时候的杨简,虽还是个不必肩负责任的小公子,却也要跟随兄长出去交际。杨家有兄长是太子伴读,杨简偶尔也去东宫。太子欣赏他,常点名叫他一起。 许是觉得很久没有带谢惜出去玩,杨简那日特地在东宫告了假,回来约她次日上山去。 谢惜不在乎山上景色好不好看,但那日仍然满脸开心地答应了。 那是个春日的黄昏,暮色温柔,清风徐徐。杨简看见她笑,自己也轻松了些,拍了拍她的肩头,叮嘱她晚上早些睡,明早他来接她。 第二日来的不是杨简。 却是杨简的大兄杨策。 他穿着官服,手里拿着圣旨,腰间挎着佩刀,拦住了身后的官兵,命亲卫上前叩门。 他以一种来拜访世交长辈的礼貌姿态走进了谢家的大门。 杨策恭恭谨谨地将圣旨递给了谢夫人,这才道:“伯母,定谋冒犯了。” 谢惜不知这算不算是杨家大兄最后的善意,但他这一举动,确实拖缓了官兵抄家的速度,也给了母亲时间。 她身边的于妈妈冲到后院,把谢惜刚穿上的骑装脱了下来。 谢惜的侍女秀书,是这位于妈妈的女儿,见到于妈妈满脸的慌张,还并不明白为什么。 但于妈妈没有多说,直接将秀书的外衣脱了下来给谢惜穿上,一边让谢惜把头上的钗环都取下来,一边又让秀书穿上谢惜的衣服。 她拉着两个人的手跑出来,迎面遇到官兵。 于妈妈一点犹豫都没有,把谢惜一把推进仆从堆里,而后紧紧抱住秀书喊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竖子!不许碰我家姑娘!” 谢惜一步没站稳,被身边的奶娘扶了一把,听见于妈妈这话,奶娘立刻对着谢惜的背一顿好打,将她按到了侍女和仆妇的后面。 一边打还一边骂:“蠢货!怎么不知道带你家姑娘从后面跑!” 她从地上抹了一把灰,抹到谢惜的脸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扑过去和于妈妈一起抱住了秀书。 她狠狠推开那些士兵:“反了,反了,我家姑娘也是你们能推的!” 那士兵恶狠狠地把奶娘推到地上,骂道:“呸,老泼妇!你谢家才是反了,陛下下令要抄谢府,你不想死就老实点!” 秀书似乎是吓到了,但是听到这话,仿佛是突然冷静了下来。 她用一种异常坚定的口吻道:“圣旨可让你推搡伤人?我是谢家十一娘,我在此处,难道我的仆从会跑吗?” 秀书自小跟着谢惜读书练武,见惯了世面,此刻板着脸,竟平白生出三分威严。 那士兵啐了一声,推开她们进屋去了。 谢府此刻已被团团包围,院子里的人逃不出去,被兵士们一起押到前院。 谢夫人稳稳地站在前院正中,面上一点慌乱和惧色都没有,反倒是杨策,垂首低目,侧身站在她斜对面。 不像是来抄家的武官。 倒像是来被长辈训斥的小辈。 听见众人脚步声,二人一齐回头看了过来,谢夫人见到秀书,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秀书直接开口道:“母亲!” 谢家百年望族,此时堆了乌压压的一群仆从,杨策快速扫了一眼,没看见谢惜。 而后他道:“放谢姑娘过来。” 杨策这句话坐实了秀书的身份。 谢夫人将秀书的手握在手里,颤抖着轻轻拍了拍,目光又移到人群前,看见于妈妈对她点了点头。 谢夫人的手在抖,秀书感觉到了,反过来拍了拍谢夫人的肩。 “母亲,十一娘在呢,不怕。” 谢府成年的郎君,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朝堂上,此刻要么死,要么下狱,也等不到他们回来。 如今将主子聚齐,也不过是群女流幼子。 四房主母站在一起,未有惧色。 几个幼小郎君,满面怒色,却不见哭泣。 另还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此刻扶着各自的母亲,脊背挺直。 谢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问杨策:“杨大人,不知要将我们押去何处,请带路罢。” 她不必在这里等着官兵汇报。 谢家百年门楣,便是抄家,一时也是抄不完的。 杨策沉默了一瞬,恭恭谨谨对各位长辈拱手弯腰,行了一礼,而后侧身让路,伸手请谢夫人先行。 谢夫人侧目看了他一眼:“我家六娘,嫁与了你家三郎,你还记得吗?” 杨策回答道:“三郎夫妻今日在家中,不曾出门。” 谢夫人彻底放心,跨出了大门。 那是谢惜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家人。彼时她想冲出人群,被奶娘捂着嘴,狠狠地按在地上。奶娘并不壮硕,此刻却用尽了最大的力量,竟将她一个习武的年轻姑娘狠狠制住。 他们这些下人的命轻贱,不必斩首,被挨个点名对了簿子,就拉到了街口发卖。 奶娘抱着她,说她是自己的孩子,要买便要一起买走,可是人牙子哪里会听? 于是谢惜最后登上南渡的大船时,是自己一个人。 她头发乱成一团,却仍从发间看到了那些人牙子打量自己的眼神,当晚,她默不作声地将指甲咬豁,把自己的脸挠了个稀烂。 第二日,又将一贯吃不了的花生粥,喝了整整一碗。 她年轻,却丑陋,满身红疹,这才保住了清白。但因为难卖,又险些丢命。 谢惜病得去了半条命,硬撑着爬起来,扛着沙包走了许多步,同买家说自己有劲。 最后,常州的一个富户将她买了回去,当作了粗使丫头。 那富户的夫人病弱,每日都要喝药,她便被派遣每日去药铺抓药。 药铺的老板也看诊,身边带着个小徒弟,见她可怜,叫小徒弟拿她练手试药,时间久了,竟真把反复发作的红疹和脸上溃烂的伤口治了个七七八八。 富户的儿子是个纨绔,注意到她伤好之后有几分姿色,便打起了她的注意。 谢惜厌恶的不行,推拒几次,软硬兼施,毫无作用。好在夫人偏听偏信,认定是她勾得自己儿子神魂颠倒,很快就又叫人将她卖了出去。 这一次,谢惜突然想,不能这样了。 卖到哪里都一样,日子只有越糟,没有越好。那么多人护着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她不知哪日死在哪处。 她得好好活下来才行。 谢惜辗转过很多地方,用过很多计谋,自己跑过,也主动被人卖过,一张身契历经波折,中间还重新办了几回,到最后,终于在疏失和波折之下,撇清了罪臣家奴的身份。 虽仍是奴籍,却好办多了。 大昭贸易繁荣,各地都有赶赴上京的商队,她聪明玲珑,多的是办法。 繁记的二当家南下做生意,瞧见她敏锐聪明,颇懂衣料锦缎之物,账目也算得又快又准,问她愿不愿意来帮自己的忙。 这就是她等到的机会。 她从上京到常州,用了七天。 她回到上京,足足用了七年。 这位二当家是个善心人,说繁记没有奴籍,所有雇佣的伙计都是良民,也除去了谢惜的奴籍,给她换成良籍。 那个时候,她奴籍上的名字,已经几经辗转,改成了明玉。 二当家说这名不好,给她改作了鸣玉。 她早过了逢人遇事都挑三拣四的年纪,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来到云裳坊做个普通的制衣绣娘,给京城官眷制作衣裳。 京城妇人们的穿衣风向一天一变,好在她打小就是感知此道的翘楚,很快就摸清了门道,得了张夫人的青眼。 日日不歇,夜夜熬油。她辛苦了整整一年,终于也熟识了些有头有脸的京城官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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