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大了,脸上溃烂又愈合,如今能皮肤平整已是难得,有些浅疤,拿些脂粉倒也能遮掉,不怕冒犯到这些胆小的官眷。 她先前还挨过打,鼻梁断过,如今反生得高直,与从前那精巧的小翘鼻不大一样了。 如今,这城里已没有能认出她是谢惜的人。 周鸣玉回到云裳坊,将张浮碧的舞裙取了出来,铺在绣架上,巧手叠了几折,又用炭笔轻轻画了几道,便上手裁剪。 她特地取了水白色的料子,又取了几种丝线,混合起来绣制,费了七八个日夜,最后衣裳补好,裙摆仿佛是天晴月白下的浅墨山水,动起来流波滟滟,仿佛清风掠水,月色轻晃。 周鸣玉十分满意,亲自叠好放进箱子,连着张浮碧另一身裙子,收好送去张家。 张浮碧看见舞裙,满面喜色:“母亲前几日还来检查我舞艺,怕我在端王妃面前表现不好,反冒犯了人家。我留心着插话,才没叫她问到这裙子。今日裙子补好,我可不怕了。” 周鸣玉笑道:“听说端王夫妇好闲游,好热闹,平易近人。三姑娘是小辈,留心献艺是好事,岂会被王妃怪罪?” 张浮碧连忙道:“周姐姐,缝补这舞裙,是为了应对我母亲。她前些日子找你给我制的那件新衣,你可别做得太漂亮了。” 周鸣玉故作疑惑:“怎么说?” 张浮碧道:“我听闻那位端王妃,每日闲得无事,在封地时就喜欢给小辈做媒。我如今十五还不到,不想嫁人,怎好在她面前出风头?” 周鸣玉口中道:“知道了。” 心里却道:那可不行。 她不仅要做得好看,还要叫张家的女眷都出尽风头。 她非要叫这位印象里一直引领京城时尚风向的端王妃一眼就注意到不可。 端王世子未随父母前往封地之前,曾做过太子伴读。此番端王夫妇回京,宴请众人,他的同窗没有不到之理。 那位如今官拜从三品大理寺卿的杨家大郎杨策,不会与他毫无往来。 她若不攀上端王妃这位命妇,如何能再接触到这些勋贵之家?如何能好好瞧瞧这些杨家儿郎,如今都过着什么日子? 若不如此,她怎好将这些骗子一个一个拉下水来,好好偿还她谢家满门的血债?
第3章 张家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夫人,来寻周鸣玉做衣裳。 张夫人是五品官,周鸣玉借她结识的夫人,家中也就是五品上下的品级,都指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官人与孩子谋个前程。 穿衣醒目,是最简单的法子。 云裳坊的掌柜姚娘子,本就看重周鸣玉对穿着风尚的敏感度,又兼之周鸣玉态度谦逊,技艺高超,故而很欣赏她,从不为难。 见周鸣玉忙碌,还主动指了几个绣娘去帮她。 云裳坊的氛围很好,绣娘之间没什么冲突,周鸣玉有了帮手,更是如鱼得水。 端王入京前几日,她完成了所有定单,还挨家挨户上门,为各位女眷试衣改制,将诸位官眷伺候得十分满意。 周鸣玉忙了好长的日子,突然闲下来,看见窗口海棠吐蕊,才突然意识到春天要来了。 她瞧着手上没什么要紧的活计,想了想,去库里挑了一把绢面团扇,回来挑选丝线。 一旁的绣娘瞧见了,笑问:“周妹妹,是谁家姑娘自己不会绣扇子,还特地来寻你做?” 周鸣玉道:“难得闲了,我给自己做把扇子,先前的旧了。” 那绣娘一边分线,一边抬起头转了转脖子,打量起外面初初热闹起来的春色。 “还是春天好,暖和,喜气洋洋的。” 周鸣玉手中选了海棠红,与金线微微混了一道,拿银针大略比划了一下,也没画草图,就落了第一针。 等她手里这面折枝海棠绣好最后一针的时候,云裳坊内来了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入内,问:“不知哪位是周鸣玉、周姑娘?” 周鸣玉不紧不慢将线剪断,起身来与她见礼:“不知您是?” 这妇人不动声色打量她一遭,面目含着礼貌的微笑:“我是端王府上的妈妈,我家王妃命我来请周姑娘过府说话。” 她不说原由,叫人心里没底,虽满面温和,仍不免令人担忧。 掌柜姚娘子站到周鸣玉身旁,试探道:“我是店内掌柜,不知鸣玉做了何事?” 妇人只道:“周姑娘去了便知。” 姚娘子有些不放心,问道:“只要鸣玉一个人吗?” 妇人称是。 周鸣玉心里大概有数,拍拍姚娘子手,道:“姚娘子安心,我安分守己,未做坏事,想来王妃也是找我去问几句话,不多时就回来。”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妇人让周鸣玉上车。 周鸣玉反扶住妇人手臂:“妈妈是长辈,请先上车罢。” 妇人受用,却笑道:“我是府上老仆,周姑娘是客,哪有让客人伺候老仆的道理?” 周鸣玉这才面露为难,快速上了马车,又回头扶了妇人一把。 车轮转动,周鸣玉问道:“还没请问妈妈贵姓?” 妇人道:“姑娘叫我关妈妈就好。” 周鸣玉于是笑着叫了一句,见她态度尚好,便知不是坏事,于是故作迟疑着问:“鸣玉是个普通百姓,虽给几位官眷做过衣裳,却不曾见过皇家天颜,只恐等下到了王府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自己丢人出丑事小,冒犯了贵人事大。若关妈妈不嫌弃,能提点鸣玉几句,便是鸣玉之幸了。” 关妈妈见她懂事,这才道:“姑娘不必忧心。王妃今日在府上宴请诸位官眷,见着有几位夫人和姑娘们,穿衣十分别致。我家王妃本就热爱此道,特叫来一问,才知都是姑娘做的,便命我来请姑娘过府说话。” 周鸣玉适时做出高兴又几分羞赧的表情。 “是夫人与姑娘们贵气,才叫衣服添光,倒是鸣玉沾了福气。” 马车行到王府门前,二人下车。 关妈妈早在车上提点了她礼仪,此刻想再叮嘱她一遍,回头却见周鸣玉低眉敛目,行动从容,礼仪到位,半分都没逾矩,倒像是高门教养过的一般。 关妈妈只道周鸣玉聪明,心里踏实了些,引着她往后院走。 途中经历一片假山园林,周鸣玉耳尖,隐约听到那边有男声说话。 “咱们几个今日难得齐聚,倒是八郎怎么回事,贵人事多,此刻还不来?” “他既答应了要来,自然会来的,许是临时有事绊了脚,要晚些。” 关妈妈也听见了,回头对周鸣玉道:“今日前院也宴请了男宾,周姑娘若要行动,且寻个侍女带路,以防不便。” 周鸣玉称是。 她们脚步加快,走过了假山。 另一侧,杨策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林木之后,走过一排人影。 约莫是仆婢罢。 他未多想,回过头来。 -- 周鸣玉到的时候,端王妃正坐在内厅,与身边几位年龄相仿的命妇及官眷说话。 周鸣玉快速瞥了一眼,张夫人等几位夫人倒也在,只不过仅坐在下首赔笑,没有开口的机会。 她收回目光,抚裙下跪,叩首行礼,行动从容大气。 她离开了上京八年,但那些做过十余年的礼仪早已刻进骨子里,此刻重新拾来,有些陌生,却仍旧还十分流畅。 端王妃见她仪态不错,便有些好感,叫她起身。 一旁有位高品官眷道:“姑娘莫要紧张。今日席间,见你与几位夫人制的衣衫款式特别,颇有巧思,我们新奇得很,才遣人去找姑娘来,想见上一见。” 周鸣玉始终垂首,并不冒犯:“民女制衣为生,谈不上什么巧思,是各位夫人气度卓然,才衬得衣衫瞩目。夫人谬赞了。” 端王妃笑道:“姑娘自谦了。吾年轻时,也爱在衣衫首饰上留心,女子品性高洁,平时爱打扮些,不算什么。” 官眷们纷纷称是。 端王妃道:“吾瞧张夫人那身衣裳,袖口十分规矩,虽瞧着宽大,却不碍于行动,绣样也新奇,春天里瞧着神清气爽。吾有一件外袍,正巧是衣袖不便,总不爱穿,今日你既然来了,吾也不劳动旁人,就与你拿去修改罢。” 端王妃爱好之一:喜华服。 一旁有官眷道:“这可是周姑娘的福气,周姑娘可要仔细用心。” 端王妃摆手道:“哎,你如此说,倒叫这丫头紧张。” 周鸣玉没接口,连忙跪下叩首:“王妃这般看得起民女,是民女三生之幸。可民女虽愚钝,却略有耳闻,王妃服制均有规定,不可擅改。民女不过一民间普通绣女,不敢自大,为王妃改衣。” 厅中安静了下来,命妇官眷们缓缓对视两眼,倒见端王妃的面目板起了半刻,又忽而笑了出来。 “倒是个懂规矩的。” 周鸣玉吐了口气。 这位端王妃早早便随端王去了封地,只是因陛下兄弟情深,常随端王回京小住。 周鸣玉略略知道这位王妃的秉性,她私下不爱保持那些端庄的姿态,脾气也算温和,对下宽厚,但也常喜作弄旁人。 她位高权重,半分不晓得,自己那一点捉弄的趣味,落在普通的百姓或者奴仆身上,也有可能变成灭顶之灾。 端王妃爱好之二:小作弄。 端王妃再次命她起身,瞥见她腰间别的团扇,道:“你这扇子,可是自己绣的?” 周鸣玉将扇子取下来,双手平举出去:“回王妃的话,这是民女自己绣着玩的家常东西,不算什么。” 关妈妈意会,取了扇子递给端王妃。 端王妃抚了抚扇面,才见这原是双面绣制,图样却并不完全相同。用线也有讲究,扇面微转,便有流光滟滟,仿佛春风拂枝,好看的紧。 但她线又劈得细,虽知是层层铺就,扇面却并不突兀,仍显得轻巧不已。 扇柄上的流苏更是小巧思,一个小小的玉坠子,虽不是什么上等货,却刻着个活灵活现小兔子,下面坠着三色绿绦,难得的是不显杂乱,反倒生机勃勃。 端王妃喜欢这些新奇的小玩意:“这扇子做得倒巧,你们年轻姑娘家,用着俏丽活泼——周姑娘如今多大了?” 端王妃爱好之三:牵红线。 周鸣玉道:“民女今年已二十了。” 端王妃挑了挑眉,原想着她瞧着年轻,又是未婚女子的打扮,应当也就十七八岁。 她问:“姑娘不曾婚配?” 周鸣玉道:“家中父母早亡,民女幸得东家收留,脱了奴籍,只想好好做工,报答东家,未想婚配。” 端王妃道:“你倒是知恩图报,可你那东家,怎么也不为你想想。来日叫吾见着繁记的大东家,非要说说她不可。” 周鸣玉连忙道:“东家平日对我们十分关心,并无疏漏之处。是民女自己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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