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之琼毫不慌乱地垂眼。 晋州和娄县那点子事情,她心里清清楚楚,当初戴峰死后,她立刻告诉端王,让他一定找得力的人把娄县那边的事查明白报来,这才得知娄县矿井下死了人。 若不是她当时抢了个先机,那事情爆出来传达上京,就不是如今这副景象。 杨简这些年本就与王府不对付,再兼之又有皇帝授意,更是理直气壮。这次杨简离京,她都不必猜,即便没有茂文暴露那桩事,也能知道他是去暗查娄县之事。 唯一的可惜就是,她特地命人去封口,追了一路,却都没能要杨茂文的性命。 不过这也没什么。杨茂文重伤,虽没能砍下杨简一只手臂,也算是狠狠恶心了他一把。 原之琼尚觉得痛快。 周鸣玉看见她淡定神色,微笑道:“看来郡主早有准备了,倒是我说了句废话。” 原之琼摇头笑道:“哎,哪里算得上废话,倒是帮我更加确定了。” 今上昨日授意,命工部大臣前往娄县巡察铜矿开采情况,明摆着就是要将矿工死伤之事翻出来,再好好处理这桩事故。 但鉴于以往对王府的纵容,这一回,尚不好把握皇帝心中所想的分寸。 究竟是要大事化小,还是想要借机生事。 但如今既然确定了杨简要去,那便是后者了。 原之琼思及此,心里更是得意。先前那些提前部署的安排到底是没有浪费,也多少知道了如今皇帝究竟还能不能忍。 她面上笑意里掩不住的自如,周鸣玉微顿,问道:“郡主婚事定在了何时?” 原之琼看她一眼,道:“我兄长丧期未过,我的婚制又提了一等,近于公主,零零散散排下来,至少也要一年多。” 周鸣玉听着这漫长的时间,反问道:“郡主觉得,杨简能去这么久吗?” 原之琼挑挑眉,道:“圣旨已下,杨简还看不惯这桩婚事?” 周鸣玉道:“郡主,恕我直言,杨简一直不满郡主与他七兄的婚事,到如今都依旧想要阻止。他这次出去,恐怕也是为找一桩错处,好解决此事。” 原之琼倒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到连这样的事都想不明白。 她想了想,忽而问:“他去找杨符,是为了在他不在上京的时候,要杨符来对付我们?” 她脸上笑意仍在,却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内在的情绪,只是剩下一副空洞洞的美人皮囊,维持着面上的那一点得体风度。 她的重音没在对付,而是落在了杨符,可是唇齿的咬字,依然轻轻。 周鸣玉微讶,问道:“郡主瞧见了?” 原之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道:“除了杨简去,能进他的居所,还有谁可被他接进去的?” 她离开拂云观的时候,特地叫马车绕道,去看过一眼。难为了杨简一贯养尊处优,这回出来只坐了个那样狭小的马车。 她问周鸣玉道:“你跟他一起进去了罢?他们兄弟两个都算计什么了?” 周鸣玉晃着茶杯,思忖着没开口。 原之琼看见她动作,唇角没有温度地勾了勾,道:“怎么?不好说?” “我好奇而已。” 周鸣玉抬眼望向原之琼,直言道:“郡主喜欢杨六郎,何必绕这么一圈?” 她分外不解般地偏了偏头,语气轻飘飘地说:“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的目光只是一如先前,含着虚伪的笑意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似乎并没有因为杨符和谢忆的事而有所动容,甚至于,在听到周鸣玉的话时,她居然还轻轻笑出了声。 “是,”她轻蔑地接上了这句话,“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微微换了个姿势,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好奇道:“你看见我上门找他了?我喜欢他,这样明显?” 周鸣玉道:“我亦是女子,自然容易分辨。” 原之琼笑了笑,道:“我幼时倒是很喜欢杨六郎的。满京的少年郎君,没一个比得过杨六郎。可谁叫他是个小道士呢?娶不了我,也娶不了别人。我就是有什么心思,也只能一场空罢了。” 她轻轻垂着眼,似乎只是谈笑般说起旧事,挥挥手便过去,也不曾有什么留恋。 可他为什么呢? 如果这样好的小郎君,终究只是高岭之花,永远也无法落下枝头。 如果这世上谁也得不到他,那么她便不会因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惋惜或是难过。 可他太可恨了。 可他偏偏娶了旁人。 原之琼三年前回到上京议亲,最初并没有想要嫁给杨符。可是杨符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娶了已经嫁人的谢九娘。 他多深情啊。 他舍不下旧日的青梅,不忍看她在夫家受罪,居然当街提着剑闯进她夫家,抵着她夫君的脖子要他签了和离书,再珍而重之地把病得要死的谢九娘抱出来。 上京贵地,谁敢这样没有王法? 可他没完,他还要娶她。 他父亲管不了他,家主杨宏管不了他,整个杨家管不了他,杨家的家法他都敢反抗不受,几十个侍卫拦上来,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他连祠堂都没进。 整个杨家因他这事气氛紧张,人人都屏气吞声不敢喧闹,那个最该死的杨简,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给他兄长腾院子,让他两人安安稳稳地把婚成了。 原之琼那时候知道这事,是真的不生气。 她只是震惊了一瞬,心里就浮出一点隐秘的开心。她就回去静静等着。 那谢忆是活不长了。杨符成婚之事已成定局。 批命已破,木已成舟,杨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这样优秀的郎君,必然是要被杨家利用得彻彻底底的。 杨符能娶一个,自然就能娶第二个。 原之琼喜欢他,万分不介意。 但她很快又真的生气了。 因为谢忆成婚后没多久就死了,而杨符居然又回了拂云观,发誓一生不婚了。 原之琼至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他分明有破戒的勇气,少年时却不肯娶谢忆。等谢忆命都要丢了,他才回去展现他那满腔轰轰烈烈的爱情。 而等他破了戒,他又开始拿批命做借口,作拒绝其他人的理由了。 明明是谁都一样,偏偏却为谢忆破例,偏偏破了一次例,又不肯再破第二次。 人不会恨都没有的东西,却会恨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 这太正常了。 原之琼的笑意冰冰凉凉:“但我都长这么大了,不会放过想阻止我的人,杨符也一样。”
第44章 原之琼实际上很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又有梨涡,是个十足可爱惹人喜欢的模样。 但是当她带着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的时候,那种违和的阴森感也是致命的。 周鸣玉知道她如今的阴险与狠毒,知道她如今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是她这样对生命的漠然,依旧让人心寒。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满目无情的小郡主,毫不怀疑她已经疯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制约她的疯狂,可以让她收敛了—— 她害死唯一的世子原之璘,而端王对她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处置,仿佛一切真的与她无关;她分明对杨符念念不忘,可是依旧不会对他退让,也不会顾忌他一分半点。 原之琼很是轻松地笑望向周鸣玉,道:“如何?杨简必然是想让杨符装模作样地来对付我,但杨符不肯同意罢?” 她对杨家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杨简处境尴尬。圣上不信他,觉得他是杨家人;他自己倒是不乐意与他父兄为伍,但是总得要顾忌其他家人。杨简必然是为杨籍考虑,想要将婚事毁了的,可是杨符处处和杨家作对,与他不是一条心。” 她挑挑眉,看向周鸣玉道:“我说的没错罢?” 周鸣玉面上只作浅笑,回应道:“的确是不同意。杨六郎面上虽没发作,待吃完饭,便直接将杨简撵出去了。” 她没有提杨符是为谢忆否决了杨简的提议,也没说兄弟二人在内室动起了手,但是却故意告诉了原之琼,这二人因此事发生了矛盾。 原之琼本该是开心的。因为杨符果真如她脑中所想,不曾答应杨简插手自己这桩婚事。 只是她面上虽然噙着笑,眼底又分明冷下来。 杨简和她不对付,她也不将杨简放在眼底。可是偏偏杨符此言即代表着,他根本不在乎原之琼怎样。 她好,她坏,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不会为她是一个熟稔的妹妹,而送出祝福或是感到寒心。 “杨六郎就是如此。” 她哂笑了一声,道:“所以我何必为了他兜圈子呢?反正也管不住他,不如杨七郎更听话些。” 周鸣玉原本以为,以原之琼在拂云观面对杨符的那脉脉一眼,她应当是要借杨籍,再图谋杨符的。 她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女子了,又何妨谋夺一个杨符? 但她居然真的是不打算要嫁给杨符的。 也许之后她会像报复杨简一样,处处找杨符的不痛快,但她是真的不打算考虑他了。 周鸣玉想了想,道:“可是郡主依旧没有解答我之前的疑问。杨简此去不可能一年多都不回来,郡主能有什么确实的法子,保证自己婚事可以顺利走完呢?” 原之琼一时没有回答。 她有些探究地打量着周鸣玉,问道:“你似乎很关注我和杨籍的婚事?” 周鸣玉大大方方地直视她道:“郡主,我心里是希望你的婚事能成的。” 原之琼微微偏过头,阳光照在她眼里,一股精明的光芒:“我虽然说过不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却实在想不明白。我成婚,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周鸣玉道:“我说过,我接近郡主,答应郡主,是因为就目前而言,郡主与我所恨相同,可为盟友。” 原之琼笑了笑。 这话的确是她上次去云裳坊时,周鸣玉最后答应她的那句话。 她以为周鸣玉是想攀附杨家,却不想,周鸣玉彼时道:“杨简封指挥使多年,为天家鹰犬,没少做杀人放火的恶事。他有大把仇家,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她还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投王府所好:“世子殿下与杨简相识,曾有旧交,我是想找个机会,认识杨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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