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嫁人即是第二回 投胎,阿姊不必自作多情了,我才有孕就封长使,芈融又好男风不近女色,将来入楚,七子、八子、良人、美人……”戚英报一个位份,脚下不停地朝门边走,她背着身子忍下泪,最后含笑回头说了句:“阿姊,你何日能睁眼瞧一瞧这世事,但愿将来使节互通,你不要叫我来助你。” “我不许你走!”赵姝终是哭出声来,她扑过去想留住人,却一跤摔在地上,“英英,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一直…这么辛苦,都是我不好,我早应该同你去洛邑的,对不起……” 暮色打在廊下,衬着戚英纤弱的背影莫名威严无情:“阿姊,我若是你,就只信王孙疾,保重。” …… 这一夜沐浴晚膳都毕了,直到躺在塌上,服侍的人都退了,赵姝睁着眼望着花样繁复的纱帐,忽然蜷起身一口咬上自己胳膊。 蜀道难,莫说公子融非是良配,即便英英真的能在蓉城宫廷母凭子贵,缯国在北,她们这一辈子,恐怕也未必得见了。 十余年贪玩享乐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确是荒唐避世,可她也从未告诉过英英,自己吃了国师季越的药,做了父王的药人,大抵是活不过而立的。 她只是想活的轻松一些。 她从未想过,赵国有一日会落败到此等地步。 她即便浑噩,也一直盘算着,廿岁上下,必要给英英择一个世间难得的良婿。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她以为那一夜公子融救了戚英,以为他是个好男风的,谁能想到那混账竟敢欺负英英。 入秦以来,受辱难过,她都只当浮华一梦,累了就叹苦厄便哭,却从未有哪一刻,会像现下这般痛恶憎厌自个儿,泪多到喘息不得。 她丝毫没介意戚英骗自己的事,只想着蜀道难,而缯地远,又宫闱深深,陪了她一世的人,此生都未必再见的到了。 臂间血珠子冒出的时候,赵姝到底畏痛,遂无可奈何地松了口,只是将身子愈发蜷得紧了,齿关亦要咬碎般地发狠。 她要见秦王,对了,她要去面见秦王,缯地不是多工匠么,她要像那些纵横家一样,直面秦王,无论如何,得去缯地占个位子,到时候好向芈融讨人。 忽然间,室内灯烛次第燃遍。 她哽了声忍下哭,听得有侍从鱼贯来去的脚步声,周身都紧绷起来,竖着耳朵细听。 直到一人在帐外沉声问她:“为何不吃晚膳,戌时都未过,怎么就睡了?” 食案就安在塌前不远处,烛火共月色融暖,临窗摆着羹馔十余道。 听得侍从像是退远了,她喉间呜咽两记,哽着声翻身下塌,也顾不得只穿了雅白绢薄的寝衣,赤足朝食案走去,一面问:“王孙,可有酒?”
第46章 金屋7 孟仲交替的时节, 便是白日里太阳底下觉着热,咸阳城一入了夜,再熄了地龙,就几乎与冬夜没多大差别。 嬴无疾整军忙碌了半月, 也唯有今夜里才能稍歇, 赶在戌末前回来。一踏进这处殿阁, 小茹只三言两语就将这些天的事项说清了。 侍从安放了十余道羹馔退下。 他才刚跨进内室的门槛,就听见她索酒,且又是赤足踏在了冰寒的地面上。 即便此处内室铺设的非是砖石而是檀木, 他眉角动了动,诸多纷繁事迹散尽, 脑子里只晃过一个念头来。——得记得唤人弄两块波斯毯来铺地才好。 念头甫一动就又放下, 他抬眸肃穆看她。 赵姝这些日子脸上稍稍丰润了些, 依稀能瞧出昔年的光彩来, 只是, 此刻她小脸紧皱,眼皮儿掀也不掀地垂着, 眼眶一圈都红红的,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似乎是还想要掩饰,她赤着足跨步行至桌案前, 还是不瞧来人, 连箸也不执, 直接上手抓过一大只烤的喷香流油的鸭腿, 狠狠一口咬下, 塞得两颊滚圆,油腥子滴滴答答得淌进领口胸前的衣襟里。 嬴无疾皱眉, 移目去瞧她赤足。他知道她因何烦闷,只是此番是她身边那小丫头自个儿要攀高枝跟去,他一则不好多管闲事,二则也不至于为了这等事去夺了融弟有孕的姬妾。 要知道,对于芈融来说,往后未必还能同人诞育子嗣的。 如今诸国动荡,出征在即,嬴无疾自问不想缠进这等理不清的儿女私情里去。 不出意外的话,今秋之前,他会扶公子殊在邯郸继位,此法名正言顺可不需大战,统摄赵国后,再用数年的功夫渗透,再置为秦之郡县。 这等迂回的法子亦是建立在公子殊意外聚合的民心上头的,世事波诡最需应变,此法嬴无疾只同老秦王一人秘谈商定,亦让祖父亲口允其储君之位。 想着要稳赵国又不伤国本,则赵姝就得做数年傀儡,嬴无疾心里掠过一丝烦闷,再瞧她这副失措颓唐的样儿。 一时语调冰冷道:“饮酒伤身,你往后不会稍有不快,遇着点针尖大的事儿就饮,是要学赵戬作昏君么?” 赵姝被他责斥般的语气一激,鼓着嘴就要辩驳,想说自己何曾多饮过酒,又听他说‘针尖大点事’,自己话也说不清楚,一口气堵着,遂将那只鸭腿朝铜盆里一丢,边嚼着发现一时咽不尽。 她满手是油,又无法马上反驳他,无可如何之间,遂再管不得什么,微张着塞满鸭肉的小嘴,扬声又落起泪来。 嬴无疾眸色不动地觑着她,而后他将人按着坐好,快步出去朝候在外头的人吩咐了句。 片刻后,他提着个鹤首的方壶回来,赵姝打着哭嗝正在擦手,见他提着个酒壶过来,她心口一动,垂首翁声翁气地嘟囔了句:“你不是骂我,骂完再来陪着吃晚膳,有什么意思……” 人非草木,误会解开了,即便赵姝见他仍有些不自在,可这么些时日,她也能觉出这人的照拂回护。 她是个不善遮掩说谎的,此刻难受得迷糊了,她就知道连英英都不要她,瞧不起她了,又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嬴无疾的想法。 下一句‘你要待我好来赔罪,又何必总是出言讥讽。’还没说出口时,因着心思全在脸上,嬴无疾就似被针刺了般,也不知怎的,就是不愿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哼笑着将铜壶重重掷在案头,截断她的话道:“桂花酿,旁的没了,喝你的吧,当心甜得齁死。”他挥袍坐下,执箸吃一碗面片,心里暗想,吃醉了也好,吃醉了才好行事。 被这一记重响差点骇没了神魂,连哭腔都被吓跑了的赵姝偷偷翻了个白眼,觉着脚下有鞋履被踢过来,她也懒得穿,踏在鞋履上顿了顿,脚下暖和了,一股子悲酸顿时再涌,她遂起身抱过鹤首壶,也不问对方饮不饮,仰头就灌了起来。 桂花酿许多人喝不醉,倒是比果酪还要甜上三分。铜壶不大,赵姝又恰觉着口渴,这甘甜碰上腹内苦涩,遂抱着铜壶直接含着鹤首,一气儿饮下小半壶去。 她不胜酒力,即便是小孩儿也能偶尔饮一两口玩儿的甜酒,这么一气儿下去,便有温热适泰的酒意绵延开来,冲得那些苦恼无奈的世事略略有了消解去处。 她心里难受,眼见身侧人安静吃面,莫名就觉着他这副勤政深沉的样儿碍眼起来,她再次蹬开鞋履,两脚收起,竟如鸟雀一般蹲在了圆凳上。 嬴无疾侧目,他还没吃饱却停了箸,他望着她仰首饮酒的模样,依稀有模糊的旧日光影袭来。 这是她经年的癖好,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分明做赵公子的时候也未曾被如何拘束,可她就是厌烦同公卿大臣周旋,她爱去列国周游,私下无人处,偏就爱鸟雀样蹲着用膳。 他曾经见过一回,印象里,她斥退了所有侍从,亦是这般蹲在案前饮酒,哭着骂些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将来要改了‘同姓不婚’的周礼。 那时候,她男装散发,在他眼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怪异自在,荒唐无稽。 而如今,仲春夜浓,桂花香混着窗外不知名的各色香气,一缕酒液顺着她下颌滚入领口隐匿去不知名的归所。 弱不胜衣,皓腕如捻。她散着发拢住半边清瘦的肩,蹲立若要翱翔的雀,肆意豪饮又如天宫顽童,虽则窝囊无能到叫人发指的地步,倒也叫人觉出些许至情至性的堪怜可爱来。 嬴无疾略舐过犬齿,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碧眸间渐渐蕴起热意。 他还未及动作,谁料赵姝偏过头来,对着他打了个酒嗝,似是一眼看穿了他,她红着脸一脸颓唐地同他对视。 放了鹤壶,她极快地错开眼,视线扫过他腰间嵌玉鎏金的革带,犹豫着又朝桌案上的十余道菜看了遍,最后还是抓过肉最多的鸭腿啃了起来。 冰肌玉骨,油腻菜香,这吃相颇为诡异。她混不在意地啃着,见对方起身时,忙趁着口齿含糊,抢在他前头壮胆般地说:“等我吃饱……用、用手可以,旁的……你且找别人去。” 这十余日,她虽在梦里,有些事也不是完全没知觉。 清醒时断不敢说的话,此时便一下将嬴无疾都噎住。 比起床笫之事,他发现自己或许更喜欢拥着她安心同眠。 绮念散去,俊逸深刻的眉目抽动着皱了皱,嬴无疾清咳了记,听她如此没有避忌地戳破这档事,他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过头沉默地去夹了筷春笋。 还没送入口中,赵姝蹲在凳上,伸长了胳膊越过他,朝最远的圆盏里夹了只肉丸子,见他没回应,就不依不饶地摇着脑袋自语:“不应该呀,你日日吃素,哪里来那许多精神。” 男子荤食用的少,于敦伦之事则常要兴致缺缺。 这是医书上通常的记载。 她不仅在医书上读过,接触动物多了,偶尔不小心也会遇见,那档子事,也的确是草食的远比不过肉食的。 难道医书载录有误? 关乎医理,说着话,赵姝嚼了口鲜咸的肉丸子,甚至转头上下打量起身侧人来,见他皱眉吃着春笋,一脸的难吃隐忍,她神思又立刻游移,脱口认真比较:“王孙,比起奇贾曼,你生的不算好看。” “瞳色深了些,肤质更不能比,还有哦,你有颗犬齿不齐整,可惜可惜……啊!” 嬴无疾忍无可忍,气笑着将人一把搂了过去,醉颜酡红杏眸圆圆的,赵姝尤自夹着没吃完的肉丸子,控诉惊诧地仰首瞧他。 无辜又怯懦,却只没了半月前的悚然颤栗。 身体仿佛是有了记忆,鼻息间肉香混着檀木的气味,她用一只油乎乎的手抵在他肌理坚实的胸前,慌张里更多的则是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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