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被她逗笑,心里又狐疑起此女来历,她躬身又福了福:“姑娘是贵人,可莫折煞奴婢了,主君嘱过我等,府里有专饲珍禽的院落,奴婢原就要领您去的呢。” …… 就这么在城北这处私邸住了半个月,那人都未再白里日现过身,反倒是每日夜里,赵姝在睡梦中会觉着塌上暖和许多,一直到小茹说漏了嘴,她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原来王孙疾近来宵衣旰食,却会在三更后过来与她同歇。 起初发觉这事后,她夜里就会留神惊醒。 也是怪,除了头一回在暗夜里被他拥住时,睁着眼不敢动弹,再往后,见对方也并未做什么,而是每一回都小心地挪开兔子,挤进被窝里后很快酣眠。 不过两三日,她亦见怪不怪,心里分明是还存了惧意的,可只要醒时听着这人的绵长呼吸,就好像从前她赖在兄长处宴饮闹腾,笙歌觥筹累了,只要一窝进兄长怀里,就能安然睡个好觉。 有一回守岁,台上百戏都没停,她就睡倒在兄长腿上,结果连特地请来的莲鹤舞和变脸大戏都没能看完。那一回醒来后,她在兄长屋里翻找了一圈,也当面直问过他,最后发现,他身上的确是没有携安神香的。 这么多年来,兄长待她忽冷忽热的,只是一挨了他就觉心安易眠这一点从未变过。 一样的情况复现,她便是心中疑惑,也只当是这二人轮廓身形接近,旁的也再琢磨不出个缘由来。 在这所私邸,虽则一步一景,还有专饲珍禽奇兽的苑囿可供消磨,然而时日久了她也觉着闷,白日里先只是同柳娘说话缠玩,听她说到身世过往,还平白哭了两回。 . 五月初的一日,天光和暖。 她闲闷着实在无聊,便偷偷去了小茹从未领她去过的南苑。 一墙之隔,赵姝在花架下,见到了王孙疾那位死而复生的生母胡姬。胡姬身旁的老仆帕丽斯也在。 帕丽斯年老眼尖,认出了赵姝后,抄起扫帚就要去打她,彼时院里头没旁人,老者追打她时便将赵如晦是胡姬长子的事也说了,激愤中口齿而十分清楚。 赵姝初时只当她也染了疯病,只是不服地解释自己从未令人放过火。 她不善同人争执,眼看着就要被帕丽斯的扫帚拍在头上,谁料胡姬突然从花架下起身,竟是一把拉过她掩在身后,用一串她听不懂的异族话呵止了老仆。 胡姬转过身来,高鼻深目打着两条垂腰的花白发辫,绿瞳雪肤,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住一般,若说王孙疾容止皎然,同其生母较起来,才发现,至多只是遗传了一半都不到。 赵姝以前就惊叹过此女容貌,只是碍于对方汉话不同当时疯病正厉害,那时候也没有特意去接触。 此刻,亲耳从帕丽斯嘴里听得,当年有人假借她的名义要处死这对主仆,又听得兄长竟同王孙疾是异父兄弟,她一时神思恍惚,对着花架下胡姬的容貌,看呆了过去。 “哪里来的好看姑娘?”妇人扑朔着瞳色极浅的眸子,竟是不识得她了,碧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我叫奇贾曼,你叫什么名姓呢?” 见她抿唇犹豫,胡姬丢下手里侍弄的葡萄藤,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径直上前拉过赵姝的手,又将‘奇贾曼’三个字的发音缓缓重复了两遍。 老仆帕丽斯见她笑吟吟的,汉话虽磕绊,眼底竟却是一派清明,不由得偷偷抹泪,朝着赵姝使了个眼色。 即便不是对着她们,赵姝也不会傻到去说真名。 “奇、贾曼?”她笑着试着模仿她们的音调,融暖日阳影影绰绰地打在眼前妇人深邃却温柔的面庞上,赵姝只觉脑子里一片糊涂,即时闪过一串药材的名字,什么鸡血藤、狮头参、牛筋草一类,着实说不出口。 胡姬含笑一错不错地瞧着她,她亦仰头好奇纠结地同她对望,赵姝毕竟心智健全,如此近距离地惊叹过对方容貌后,她遂脱口道:“奇贾曼,我姓计,名长乐。” 报上自己十余年前的封号后,就见前一刻还神智清明的妇人喃喃地念叨起来,听起来似是在说‘长乐……无忧’,一双碧色眼底,有癫狂渐渐显露。 听说有些疯子是会伤人的,赵姝心底有些发怵,还没推开人,就被妇人一把抱住。奇贾曼身形高挑,一手制住她脑袋,另一手按在她肩头。 瞧着是风姿绰约的瘦弱妇人,气力却大。这等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莫说赵姝惊慌,就连一旁的帕丽斯也以为胡姬要发病,急的上前就要来分开两人。 可不等她们动作,妇人骤然涕泣如雨,一面用异族话不停地诉说着什么,她按着赵姝的脑袋不停地揉按拍抚,像是对孩童一样。 即便言语不同,音调里的隐忍悲绝,让赵姝不再反抗。 三年前,她第一回 见这妇人,就猜度着她命数不大好。如今也终于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奇贾曼就是多年前国师季越赠予衡原君的姬妾之一,而她在入秦之前,曾为季越诞下一子,后来此子又被送与赵王为义子,即是她唤了十余年兄长的人。 世事巧合起来,就是这般奇诡。 赵姝本就是个极易动情,又改不了怜贫惜弱的性子,尤其是妇人小孩一哭,她就也想跟着哭一哭,虽然知道有些丢脸,可是这毛病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好在妇人哭了会儿,就似有些心口绞痛,被帕丽斯唤人送进去歇息了。 帕丽斯留下赵姝,摒退侍从。 老仆已是古稀之年,有些鹰钩鼻相貌阴沉,她沉默着从头到脚打量赵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公子仁善,不该会害我们,是你身边的人。” “什么?”也不知她为何态度骤转,赵姝愣愣地立在葡萄架下,有些事虽则不愿去深想,可当她对视上帕丽斯老迈浑浊的一双眼时,一股子寒气莫名地就从脚底窜了上来。 帕丽斯却懒得同她多说,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后,就赶忙跟进了屋去。到了屋内,便果然见到一地狼藉,而胡姬奇贾曼正坐在碎裂的瓷片边,一面用锋利的瓷片在臂间割开一道道血色蜿蜒的口子,一面尤喃喃地用异族话不停地重复着什么。 帕丽斯自然能听懂。 她在说的是,‘长乐无忧,娘亲不敢想着叫你长乐,只盼着你能少些苦痛就很好。’ 乱世里女子最难,奇贾曼的三个孩子里,她最心疼的就是小女儿嬴无忧,当年生产时又差点殒命,是以在汉语里的‘长乐’、‘无忧’二名里择选了许久。 见她呓语自伤,帕丽斯跌撞着冲上前,夺下瓷片哽着将人抱住,对她道:“曼奴,你忘了吗,公主殿下早就转世了,再说眉眼身量,刚才外头来的那个,没半点相似。” …… 跟着小茹到苑囿时,牧人又恭谦地带她看了三只新来的狍子,都是刚断奶的小崽子,赵姝蹲下身任由它们在脚边蹭着,习惯性地嗅了嗅这三只的气味,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方才帕丽斯学着她的口吻复述的令,的确是她对亲信说话的口气。 可她绝没有叫人去害胡姬。 依稀听闻邯郸有变,却有人在这时候让胡姬出现,叫王孙疾误会,或许这计谋粗陋到最后连她都能识破,可若非王孙疾对她有欲,那么,等这误会解开的时候,只怕她早没了命。 身为赵国废太子,有人要她死,并不奇怪。 可暗处那人,也许,就是她从前身边最熟稔信任的人。 狍子舐过她掌心,赵姝晃晃脑袋将小家伙举过头顶,痴迷地瞧着它四只粉嫩柔软的蹄垫。 反正她大概也活不过三十,想不透的世事,管他作甚。 就这么在苑囿里消磨完白日剩下的时辰,薄暮四合之际,小茹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禀报,说是戚英过来了。 赵姝已经快有近一月没见戚英了,听她这么说时,当即一步并作三步,飞也似地朝正厅里过去。她实在是担心英英,也觉着上回舅父没能将她带走,自己心里就总是存着根刺。 可等她见了戚英,小姑娘紫衣华服,梳着高髻,身后跟着三个婆子六个女侍,口称她为‘戚长使’。 赵姝才朝她一笑,戚英就突然开口道:“阿姊,我是来辞行的,再有几日就要去楚西了。” 她口齿流利异常,赵姝只愣了下,反问:“英英,你为什么要去楚西?” 戚英哀怜语塞地瞧了她一眼,遣退侍从后,她起身走到赵姝跟前蹲下,语调冰凉地陈述:“公子融封了西川侯,建都蓉城,我已有孕,现如今得了长使的位分。阿姊,周使不是予了你缯地吗,怎么外头的消息,你分毫都不晓得呢?” 这一段话里内容太多,恍若没有间歇的浪涛一次次将她淹没。 赵姝将人拉起来,神思昏昏间,反手去搭对方的脉,得到确证后:“你说话不磕绊了?!是公子融治好的?”她不知该怎么问有孕的事。 戚英挑眉嗤笑,抽开手突然直截了当道:“阿姊,我确是寤生,口吃却从来都是装的,如今倒也不必了。” “就知道你会是这副表情,怎么,赵王当年杀了公主府上下,阿姊以为,若非我有这毛病王上可真会因你的求情饶了我?哦,还有,阿姊,听说你被王孙疾送去女闾了,咸阳女闾和赵国的是不是不一样,你觉着,从前是谁在替你安排?” 赵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想要插话都不能。戚英描了眉亦画了眼,是从未有过的富贵艳丽,她一连串话说完,也没去多瞧赵姝,只故作鄙夷地打量这处彩画雕梁的花厅,旋身紫袖浮动。 四下无人,昔日温吞的小丫头陡然拔高声调:“堂堂宗周嫡系,混到这等仰人鼻息的地步也够能载入史册了,跟你这一场,也算我命舛倒霉……” 经年情分,都叫这一句击破。 赵姝醒过神,一下将她拉转至身前,抖着手触上她分明哀蹙的秀眉,没有多问一句,她眸色颤动,正色看进她眼底,急切忧惶,只顾着劝她:“英英,芈融非是良配,他还不如我呢,你、你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容我想想,还不要紧的……” 她语调破碎地说着,刚想说王孙疾应该能帮她的,却被戚英窥破般甩袖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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