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不应,他还真不好做什么。 怀中身躯绵软微温,嬴无疾忽然勾唇,从她惑人的醉颜间移开眼,也不知怎的,困厄的热意同恶念交织,他望着她手里的肉丸子,哼笑着问:“听闻狍子肉质鲜美,与一般猪羊肉迥异,昨儿有一只不听话的偷跑出苑囿,本君就命人宰了,味道果然鲜美么?” 他以目示意,瞧着她箸上还剩下的半枚。碧眸无波,神色间一派淡然诚恳。 好像,真的只是在关心,狍子的肉味。 赵姝酒意正酣,闻言砸吧了两下嘴。 她坐在他膝头,顺着他的视线,醉眼朦胧地又瞧了眼筷子上的半枚肉丸。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举箸的腕子颤动起来,而后她低呼一声将手里的物什丢去案上,嘴里发出极低极骇人的呜咽。 那几只狍子,她好端端养了半月,已经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人言指令,每回她去的时候,它们都会乖顺亲昵地围着她打转。 她胃中泛酸,一口呕出大半酒肉去地上,转头毫不犹豫地挥掌就要同他拼命。 却被他一把扼上腕子,分毫也动弹不得。 无力感夹杂怒气裂痛,她两手皆被他轻巧捉住,遂只得哽着喉紧要唇畔呜呜哭了起来。 一面哭,一面还时不时干呕两下。 涕泪交集着,有些淌过唇角,她却连拭一下亦不能够。 “别动。”嬴无疾自不想被她挠破面皮,又要随时防备着她干呕,几乎立刻就后悔起这个玩笑,他随手抽过条巾帕,朝她半红的小鼻子上拧了把,嫌恶却温柔道:“骗你的,我说什么你都信么,也不先去苑囿里看看。” 一句话不可能立时将胃里心口的不适消解,赵姝又饮得半醉,她想着这一年来的不称意,泪眼婆娑地侧眸看他。 近在咫尺的人,容颜英挺,正无奈沉痛地望着她。胡奴所生的卑贱庶子,如今却一副俯视鄙夷地看着她。 泪落得停不住。 嬴无疾缄默思量,绮念早不见了踪迹,他眼底除了鄙夷外,更多的是自己都为察觉到的无措疼惜,他一手仍捉着她,另一手替她拧完鼻子后,又捧着脸两下拭泪。 他拭泪的手法看似粗糙迅速,实则连她面皮都不会蹭疼一分。 掌心五指的重茧若即若离地划过面颊,留下细微温热的触觉,无端叫人觉着心安。 赵姝隔着雾气怔住。 两侧面颊的泪被揩去,又落下,他拭泪的速度总是比她落泪的速度要慢。 珠串似得纷纷滚落,他实在受不得,索性就松开她,两手左右各捧住她脸,斜睨着撇嘴,仰头叹了口气,一双碧眸终是正色近瞧她,竭力挤出了个哄慰的笑,嗓音沉沉地低声问:“缯侯上一世本该是河神吧?这一世来历劫投胎的,否则……你是水做的不成,哪里来这许多泪?” 本是编排的话,可他说着说着,语调愈发温柔哑然,唇边的笑亦愈发暖起来,眉宇间尤带了分隐忍的忧虑,碧眸里全部都是眼前人,便显的一张胡汉杂糅的孤傲面容,竟透出罕见的脆弱来,甚至叫人觉着,依稀有了两分奇贾曼的风华国色。 在他眼底,赵姝看清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唇上传来浅啄,听他耳边轻哄:“不许再哭。” 她回神,油乎乎的左手按上他肩头,突然没头没脑地发问:“八角亭的布置,至少要两个月是吧,是你着人去邯郸特意查访的?” 嬴无疾错开眼,长眉展平:“是成戊恰巧经过邯郸。” 她捏了块新的巾帕擤了下鼻子:“那苑囿里每日新来的野物呢?哦,还有屋子里拉来的好几车医书。” 嬴无疾容色冷淡随口应了句:“近来宫内赏赐多,医书和禽畜这类,本君都没兴趣。” 赵姝不满,扁着嘴不停息地追问:“那……英英呢,她说原本是要直接入楚的,又是谁特意将她请来?” 说起戚英,她声调闷闷的,隐约竟含了些撒娇嗔痴的意味。 他心头微动,无法应对,依旧避开她的视线:“你有话就直说,问这些作甚。” 下一刻,男人泛青的颌角被一只油乎乎小手捏住。 因他的屡屡退避,赵姝借了醉意,竟然伸*七*七*整*理手捏着他下巴将人转向自己,这动作轻薄无状,由她作来,倒也并不违和,是天生的纨绔公子作派。 嬴无疾抬手就能挥开她,却没有反抗,他略有些失神地狐疑望她。 甜酒后劲更大,她面上泪痕阑珊,芙颊飞霞,眼底里是笃定嗔意。 她又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王孙,我最后问你一件事呀。” 嬴无疾微眯了眸,没有答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赵姝顶着一张乱糟糟油乎乎的脸,忽而莞尔一笑,檀口微启朗声道:“阿生,你喜欢我,从三年前到而今,你喜欢我,一直都没变过,是也不是?”
第47章 金屋8 她醉语含嗔, 七分玩笑调侃里带了三分认真。 嬴无疾瞳眸一缩,而后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她,因了下颌被制,他微昂着头, 碧眸冰寒一片, 神色间是昏暗无定。 饶是她半醉着, 也在他这等视线里,心虚忐忑起来,尤其是望见他肩头脸上的油渍, 她捏着对方的小手亦是渐有松脱的迹象。 就在她想打退堂鼓之际,腕子一把被握紧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是也不是, 如此明显的事, 你真的不知?” 下一刻, 指尖传来湿热, 她睁大了眼,看疯子一般, 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将自己油乎乎的两根指头囫囵吞了。 也不是没有过这等经历。 她只是不愿想起, 那一夜在昌明宫的荒凉殿宇里,当时这人中了渭阳公主本要下给她的欢药,诸般苦挨费劲气力, 只是没有动她。 那一夜, 是她第一回 同他如此贴近。 事后, 亦曾如现下这般。 她醉意朦胧地神游天外, 指节陡然传来啃噬的微疼, 男人抬眸,眉梢上扬深绿瞳眸带笑时, 竟是出奇的妖冶狂悖。 他不再在意她手上的油污,揽着人朝怀里重重压了记。 觉出他身上的变化,赵姝忍着惧意,刻意作出见惯了的表情,从他口中救下被咬的小手,指尖顺势朝他唇下一抹。 一时间,色泽靡丽,若挂着晨露的新荷。 他的唇全然承袭了生母的模样,薄而若菱花形状,不笑时是凉薄冷酷,若一旦真心笑起来,则是多情柔和,使人心安又如沐三春之晖。 这一处,也是最像兄长之处。 “我不是问你这等喜欢。”赵姝小脸肃穆地挪开些身,“我是问……” “问什么,喜欢也还分门类不成?”他将热气吹拂过她耳后,手上只是规矩地抱着,颇有耐性。 被他抱着坐在膝头,侧身倚着他心口,她只着中衣,便能将他身上热度一一感受,室内三盏落地铜灯烛火明亮,墙上映着二人相偎的影子。 原本的羞氖紧张顷刻没了踪迹,醉中看着那个小心揽抱自个儿的影子,这一幕,光影交织无端静谧,好像永恒。 她在心底悄唤一声‘兄长’,卸下心防,脑袋忽然就歪靠上男人肩上,青丝铺洒着罩落他半边背脊。 她实在是不会组织言语,只得细声细气地假设:“倘或……我是说假如啊。” 嬴无疾已然擦净了二人手脸,此刻项侧被青丝拂得作痒,肩头又被她亲昵得歪靠着,他一颗心不由得大动起来,五指穿行在那缎子似的墨黑发丝间,呼吸很快又急促热切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想着或许该直接去女闾讨些堪用的法子,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这么忍下去总不是法子。 正这么想着,耳边却听的句:“倘若你去宫中净了身,是不是还会喜欢我,就同采秠采嵩还有成少府那样的。” 嬴无疾眉角一抽,带了些怒气:“为何你今夜执着问这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见身上人不答,他欸叹一记,依旧不去正面回应她,反倒是一只手暧昧地捏住她赤足,轻声与她解惑:“还有,净身之人,只是没有子嗣,是何人告诉你的,他们不能……” 最末两字还未说出口,怀中人赫然抻手要从他胸前挣开,动作间惹得他邪火更甚,下意识地就将人捉牢,手上亦是失了分寸。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堂堂秦王孙,就连答一句都不敢,你弄疼我了!” 她挣脱了,一下跳到地上退开,揉了下腕子,抱起还剩不多桂花酿的铜壶,晃着身一不小心又踏进先前呕吐的污糟里。 一只赤足带着污秽‘哐’得一声踏上圆凳,铜壶被架在腿上,她嘻嘻笑了笑,悲喜莫辨,抱壶再饮一大口,就这么个浮浪子弟的姿势,突然怒吼道:“唧唧歪歪,你倒是回答啊!” 声调不自觉换作伪调,即便是未曾改装,也叫他一下子忆起,她落魄入质当日,不怕死地与王叔对峙的气势。 那时候她竟敢当众掷碎玉冠,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若要以十万骨血为阶,便妄作了天潢贵胄。 多少亡国之君奴颜婢膝,小心翼翼只求一身苟活,她真的不怕死么? 心头被重锤击了般,嬴无疾两步上前,沉默了瞬后,他微俯下身看进她执拗泛红眼底。 “本君确是心悦……于你。”他语调平和,听来似若古井无波,陈述:“可你我不能嫁娶,亦不会有婚书聘资。” 无媒苟合么,赵姝在心底暗骂了句,不过她对婚娶之事原就不在乎,她费尽心思迂回着得了答复,半是真的趁着醉意,另一半则是还幻想着要将戚英留下。 “世俗虚礼本君许不了你,然我也不会负你欺你。” 就等着他这句话,赵姝架着腿又小酌了口,唇边酒液擦都不擦,她忽然郑重道:“我要面见秦王。” 嬴无疾挑眉,眼底清明:“做什么?” “你引荐即可,不必管我。”她晃荡了下铜壶,贪杯还要饮时,却被他倾身抗了起来。 她是喝三四杯就要醉的人,此刻俯在他肩头,只觉着天旋地转的,连推拒的动作都没了,还在嘀咕着‘要面见秦王’。 被他放到塌上的时候,为这阵颠簸,她头晕目眩的再次泛酸气,嬴无疾见状蹙眉,竟是伸手制着让她趴在自己腿上,长指用力点上她胃经穴道。 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强撑不过片刻,就哗啦啦一阵将酒液肉糜尽数吐了个干净。 前后吐了两次,内室里狼狈污糟一片,气息实在有些不好。饶是她现下一副任君采撷的不设防样儿,嬴无疾动念已久,额间都出了层薄汗,也实在不好同她就这么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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