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月的心好像被人重击了几拳,窒闷地痛。崔逢月最大的靠山高家都已经不让她任性胡为,崔逢月嫁给舒王已是铁板钉钉。 死一般的沉默,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良久,只听到高静月长声抽泣,肝肠寸断。 “父亲,用逢月一生的幸福换取崔氏一族平安,您叫她今后何去何从!”崔逢月身后骤然传来了崔行俭的声音。 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此时却有些气急败坏,推门入内,衣摆一掀,长身直跪:“父亲,儿愿带逢月远离京城,隐姓埋名!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她不用虚与委蛇。儿都想明白了,父亲您找一具女尸,便说逢月不在世上!” 崔怀亮胸前的美髯微微颤抖,走到他跟前,直勾勾地看着崔行俭,随即扬起了手掌打在了他脸上,耳光脆响:“你以为圣人和舒王如此好糊弄,能善罢甘休!?你身为崔家长子,也不顾崔家死活了么!” “阿兄,痛么?”崔逢月扶起崔行俭起身,直勾勾地看着崔怀亮:“阿耶,我还是那句话,至死不嫁舒王。” 裴远愈,那是年少时她日夜要盼着携手一生的人,那是将她视若珍宝的人,不管他是清冷谪仙般的权贵,还是如今跌入尘埃,她只要他。 崔逢月以高傲的姿态转身离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将软弱压抑在她千疮百孔的心里。回到自己房内时,绷紧的身子再也不受控制,像是被千斤碾压过似的,一下瘫倒在抚琴怀里,泪如雨下。 良久,她缓缓开口:“抚琴,随我入宫!” “姨母,我不愿嫁舒王,您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 皇后笑意惨淡,手颤颤地扶上她的脸:“逢月,你已经十七,自小到大,无论在宫中或是崔府,你就长在光环之下,从未受过任何委屈。你劫狱出逃,也是皇帝轻飘飘一句年少不经事就过去了。知道为什么?你有显赫的高家仰仗。但高家的荣耀,是所有人用自己的不情愿一点点累加而成。抛弃情爱算什么,这其中抛了热血,丢了性命的不计其数。因为他们知道,若是护不住这份荣耀,那将有数以千计的高家子孙要颠沛流离,一无所有,乃至命在旦夕。你舅舅如今在河东,与柳之琛明争暗斗,情势逼人,将你嫁给舒王,为的就是麻痹他。逢月,高家这么多年来给了你无上的荣耀,现在换你给高家的耀荣添砖加瓦。” 崔逢月僵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原来,最疼爱她的姨母,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终将难护住她情窦初开后经年的珍爱。 此后,崔逢月被锁在了崔府。她不哭不闹,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绝食两日后,哇哇吐出黄水来,气力全无,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高氏急得五内俱焚。 整日守着她的抚琴、弄棋、观书、作画也跪在地上低低地哭。 最后还是沈暖烟用针灸将她弄晕,强行灌下了参汤。 醒过来的崔逢月泪流满面:“沈姐姐,您也帮着他们!” 沈暖烟气不打一处来:“崔逢月!崔逢月!我认识的那个果敢、永不服输的崔逢月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嫁给舒王以图来日又如何!裴远愈若是因你嫁过人而嫌弃你,他哪里还是那个值得你把命都搭进去的郎君!”说完,泪盈于睫。 对对对,她不能轻易服输,再也没有人护住她,那她就逃! “抚琴,去给我弄点好吃的来,弄棋,你去舒王府,告诉他,我要见他。” 正午,随着三百声“咚咚咚”击鼓的声响,西市开放,一辆华贵的车舆由西市门坊驶过,车舆后跟着两名骑马的侍卫,一直到金玉楼前才停下。 王府太监总管符公公将车帘掀开,舒王跳了下来,伸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名娘子从车舆上走了下来。 “王爷,您往雅间去,给您预备好了。”符公公在牵头带路。 舒王抓着崔逢月的手要把她领进去,崔逢月觉得恶心无比,又不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扭扭捏捏地进了雅间。 “贵人,这些都是上好的玉器。”掌柜端着漆盘,恭恭敬敬地说道。 崔逢月自然挣脱他的手,转身去挑选玉器。 “宫中或者王府什么玉器没有,值当逢月妹妹跑这一趟。” “要是王爷不乐意就回去吧。”崔逢月头也不抬。 “乐意乐意,你不知道本王梦里都盼着能与逢月一起这般。今日能得逢月相邀,本王心里畅快得很!”舒王靠近她,想环住她的腰。 还未触及,崔逢月轻轻推开他,嗔道:“王爷,有人!”似乎还有些面红。 掌柜端着漆盘,头快低到地底,大气都不敢出。 崔逢月绝食两日的消息自然送到了舒王府,今日她的贴身婢女弄棋前来,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想却是喜讯。说崔逢月想明白了,叫他去崔府见面说开。在崔府,崔逢月起初还冷言冷语,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到后来,他投其所好,叫她来西市逛逛,她才有了笑颜。崔逢月选了金玉楼,她先前就乐意来这。 早知道一张圣旨就能叫她屈服,当初何必等那些年!但话又说回来,若是裴家不倒,皇帝怕是下不了这旨意。 被推开的舒王也不恼怒,只当是崔逢月当众扭捏。 “掌柜,我瞧着这枚玉扳指不错,只是颜色还是有些黯淡,可有更为翠绿些的?” “逢月,这是给我的玉扳指?”舒王把笑含在了嘴里。 崔逢月冲他眨了下眼,并不说话,心道,你想得美。 掌柜趁着这间隙说道:“有有有,小人去给贵人拿来。” 崔逢月抬手制止:“不必这样麻烦,我亲自下去选,掌柜不知我喜欢什么样式的。” “符公公,你跟着崔娘子去。” 崔逢月一脸不满:“干嘛,怕我跑了,侍卫就在楼下,怎么跑。” 说完,不管不顾地走了。 舒王撑开雅间的直棂窗,从二楼看到侍卫果真就守着门外,那是金玉楼唯一的一个门,于是抬手叫符公公留在原处,免得跟着崔逢月起了争执又生不快。 在一楼崔逢月随意挑选了一枚扳指,就让掌柜留在原处,转身走了。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她不顾一切地往金玉楼后门急奔。 金玉楼的后门有一狗洞,她身量纤纤,可以钻出去。 “娘子,快快快。”早已在后门等候的弄棋将一匹骏马的缰绳递到她手中。 崔逢月顾不得钻了狗洞后的狼狈,认镫上马,趁着舒王还没有追上来,催马奔驰,沿着西市的曲巷没命地逃开,身后迅速响起了追赶的喧哗声。 起初崔逢月骑着马任由着它散开四蹄狂跑,跑到了醴泉坊,在曲巷里左折右转,倒是把身后的人甩开了一大截,但在一小巷的转弯处却遇上了一群迎亲的人群,骏马骤然收住了马蹄,长嘶一声,停住不走了。 眼看就要被追上,崔逢月坐在马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索性横下心来,跳下马,正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时,一只大手拉住她的胳膊飞也似地往醴泉寺跑去。 (1)唐代称爷爷为阿翁 (2)引用自《全唐文》卷三十八“册寿王杨妃文”和“册荣王薛妃文”。
第27章 出逃 直到跑到醴泉寺的后门,崔逢月才喘着粗气喊了一声:“阿兄。” 崔行俭只是点点头,仍旧拉着她快速向前跑去,停在了两匹早已备好的青马前,才开口说道:“逢月,快上马,随阿兄走!” 两人快马加鞭,跑到了开远门,崔行俭似乎早有准备,顺利出了城。崔逢月压住心中的疑惑,与他一路狂奔。 出城之后二人又跑了三十余里,来到了咸阳县。崔逢月累得有些脱力。 崔行俭带她进入一僻静的民宅,崔逢月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兄怎么知道我今日要跑?” 崔行俭温润地笑着,仿佛尘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他无关,眼前的,才是他的全部。 “阿兄与逢月做了这些年兄妹,还不了解你的性格么,今日你叫弄棋去王府,我就一直跟着她了。” 崔行俭边说边端上木盆让她净手,准备用些吃食。 崔逢月粲然一笑,伸出手来,发现先前在金玉楼胡乱挑选的一个玉扳指竟然还套在她的大拇指上,把它取了下来,递给崔行俭:“阿兄,你莫要嫌弃,这是先前我在金玉楼挑选的扳指,我现在瞧着与你相称,送与你!” 崔行俭喜出望外,崔逢月从来没有送给他什么特别的东西,所送的一丝一线,他都放在漆盒之中——最多的就是端午的命缕,那些都是府上奴婢采买的,只是经过她的手送给了他。 崔行俭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袖带中,满心欢喜。 吃饱喝足后,崔逢月问道:“阿兄,我瞧着过所和这房子不像你今日才备下的呢!” “那日圣旨下来,阿兄就想带着你走。” 崔逢月心中暖得如同阳春三月,阿耶为了崔家不敢与圣人抗争,就连舅舅都不知为何不顾她心中想法,那时她觉得自己像个没有人要的孩子,无助极了。 崔行俭那句“圣旨下来就想带你走”让崔逢月眼底顿时酸涩,偏过头去。 崔行俭靠近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言道:“逢月这是怎么了?” 转过身来的崔逢月满是泪痕,她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把脑袋靠在了崔行俭胸前,终于哭出声来:“阿兄,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了……没有了……” 十七岁的娘子,订婚的郎君一夜之间变为内侍,偷盗文书设计营救心爱之人被抓还敢举刀以死相逼,过往种种,她从来没有向他诉苦,更遑论在他跟前落泪。如今家族的人软硬相逼,要她嫁给一个痛恨的男子,她定是觉得孤立无援,腹背受敌,才在他跟前哭了出来。 崔行俭心中抽疼,颤颤巍巍地张开双臂,想环住她,在最后一刻攥紧了拳头,变成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逢月,你就是个傻孩子,有阿兄在,你就永远都有家!”在她抽泣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崔行俭悠悠开口承诺。 听了他这话,崔逢月有些不好意思,又端庄地坐好,渐渐收了眼泪:“阿兄,叫你见笑了。” 崔行俭笑笑,心中如同吃了蜜一般甜:“我都安排妥当了。这是阿兄租来的小院,舒王估摸这一两个时辰才能找到这。咱们收拾收拾,立刻出城,往西边去,到了宝鸡县,舒王就不易寻到咱们的踪迹了,那是阿兄的本家。只是这一路上怕是要风餐露宿,逢月要跟着吃些苦。”崔行俭脸上满是向往与憧憬。 崔逢月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今日您送我出城,已经仁至义尽了。舒王这个险獠不是个东西,若是连累了你,叫我心中怎么过意得去!快回家去,阿兄!” “又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一小娘子独自前行。阿兄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去了,与逢月一同浪迹天涯,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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