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瞧见太子步入殿内时,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几下,他迅速压下眼底的惊讶,端起一张和睦笑脸: “九弟刚刚入京,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唐砚虽将补发的奏文送到,却迟了七日,因此延误朝廷开仓放粮。不少青州灾民饥寒交迫,却迟迟等不到援助的粮食,最终丢了性命,哎....酿成此祸,朝廷总需给当地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大皇子唉声叹气,神色悲痛,好似是在为枉死的灾民感到痛惜。 百官也跟着露出哀痛的神色,口中接连称赞大皇子爱民如子,仁心仁闻。 詹灼邺侧头看向大皇子,眸极为光平静,淡淡道:“大哥说得极有道理,朝廷是要给青州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大皇子脸上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正要说些什么来赞赏太子深明大义,又见太子递交给内监总管一册文书。 “启禀父皇,儿臣在归京的路上改道去了一趟州,微服寻访当地灾民,从这些灾民口中,儿臣得知他们暴动的起因并非是朝廷赈灾的粮食送晚了,而是赈灾粮全是发了霉的陈粮,不少灾民吃过以后,暴毙而亡。” 太子此言一出,顿时惊起殿中百官一片哗然,群臣纷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赈灾粮都是从各州粮仓拨出来,三年一换,不可能腐坏啊!” “如此说来,是户部大农司失职,并非兵部驾部司的罪责...” 赤金镂雕龙椅上,耀灵帝缓缓眯起双眼,语调转冷:“太子,你继续说。” “儿臣遵命。” 在太子叙述的真相中,众人得知青州遭遇水灾后,当地豪绅一连施粥十日,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没有闹出饥荒。 后来,朝廷终于送来了赈灾粮食和石炭。 可这些用于赈灾的粮食却因储存太久腐坏了,百余斤石炭更是掺杂有大半杂石,无法取暖,灾民们别无选择,只能吃下冰冷腐坏的粮食,继而陆续丧命。 绝望的灾民们走投无路,只得奋起反抗,他们联合起来向官府索要能吃的粮食,却遭到当地官兵武力镇压,民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闹起民间暴动。 耀灵帝接过内监总管奉上的灾民供词,面上阴云密布。 “好一个太平盛世啊!户部大农司饱其私囊,底下官官相护,欺上罔下,将朕全都蒙在鼓里!” 耀灵帝愤怒地抄起龙桌上的青瓷砚台丢向大皇子,怒斥道:“这就是你代朕协管的户部,你还有脸去揪别人的辫子!” 金銮殿下,大皇子的绞金蟒袍撒上了大片墨汁,他的脑袋不仅被耀灵帝丢来的砚台砸破了,头上的金冠更是磕歪了一角,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流进眼中。 大皇子双手握拳,下颚紧绷,扑通一声跪地。 “父皇息怒,儿臣定会查出贪赃仓粮的官吏,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纵容这些人。此事是儿臣失察,还请父皇降罪!” 大皇子说完,以额重重触地,头上的鲜血全印在鎏金方砖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因养神丹药迟迟未炼化出炉,耀灵帝最近睡眠清浅,脾气亦比往日易怒,方才他怒火攻心,并非有意要砸伤大皇子的颜面。 大皇子口中没有一句争辩,老老实实跪地求罚。 看到大皇子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骨肉,耀灵帝心中火气一下子消散大半。 “你既知错,朕就革去你一年的俸禄,用来给青州做赈灾款,至于那批发霉的赈灾粮食,交予大理寺去查。” 言罢,耀灵帝看了眼大皇子鲜血淋漓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罢,找御医去看一看伤势。” “谢父皇恩典。” 朝中官员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通过早朝上这场风波,大抵猜测到大皇子想借着青州水灾一事,拿兵部开刀。 可太子却及时杀了回来,不仅成功保下兵部,还借大皇子磨好的刀,反手捅向户部。 早朝结束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退出殿外,有几位官员途经太子身畔时,忙扬起笑脸打一声招呼。 太子的性情一向寡淡,这几人原本以为自己多半会热脸贴冷屁,没想到太子却淡淡颔首回礼。 男子气宇轩昂,一身矜贵龙血生来具有让人臣服的君王气质,日光洒落在他俊美五官上,眼中凌厉化去,剑眉舒颜,颇有几分清雅出尘的谪仙之姿。 这几人顿觉得受宠若惊,大着胆子询问起太子金乌之行可还顺利。 远方汉白玉栏杆旁,五皇子倚栏而立,他望着被群臣众星捧月的太子,眼神中透着不屑,鼻孔出气,冷哼一声道: “一群老糊涂东西,捧着个晦气灾星当作宝。” “五弟慎言,如今太子势头正盛,咱们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大皇子额上的伤口已被太医清理干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眺望远处热闹的景象,唇角轻勾,冷冰冰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哥说的对,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太子马上就要跌下来了。啧,只可惜那些水匪办事不力,竟然掳错了人,没能活擒到姜少傅,听说他不会浮水,想必已经命丧江底,真是可惜了...” 姜少傅和太子朝夕相处,定然知道太子不少机密,若是能掳来姜少傅,定然能从他嘴里撬出太子在京城布下的暗桩。 “掳错人亦不打紧,先让太子心急几日,你再找机会让徐总督放出小少傅在那些水匪手中的消息,我很是好奇咱们重情重义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因此冲冠一怒为恩师呢?” 大皇子叮嘱完,抬手摸了摸额上的伤口,嘶...还真是有些疼呢。 倘若太子能死这些水匪的手中,那他的今日的疼痛和羞辱, 就没有白受! ——— 午夜子时,太子府。 周鹏被人抬进来书房时,半个身子都缠裹着纱布,只得躺在担架上,瞧见太子,他努力抬起头,声音沙哑: “殿下,卑职罪该万死,未能守护姜少傅的周全。” 詹灼邺抿着薄唇,身子紧绷到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弓,他甚至不敢去看担架上浑身烧伤的周鹏,生怕在脑海中勾勒出小少傅这幅凄惨的模样。 “他出什么事了?” 周鹏每说一个字,嗓子就如被火灼般的疼,可他仍竭力向太子禀报清楚: “启禀殿下,龙飞船上的火熄灭后,卑职派人逐一查验舱内烧焦的尸身,并未发现姜少傅和萧世子,因此卑职猜测...他们二人应是在大火燃起时,跳船..逃生去了。” 听到周鹏说姜少傅极可能跳进江河,詹灼邺面色一凛。 十月的江水,冰冷刺骨,小少傅那般纤弱娇贵的身体,怎能遭受得住。 “属下已派人...去附近渔村寻找姜少傅和萧世子的下落,暂且...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事发到现在,已然过去了五日,二人绝无可能在冰冷的江面上坚持五日。 希望渺茫... 詹灼邺听完,胸腔里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男子薄唇轻启,吐出沉重二字:“备马!” 余管事看了眼窗外月色,虽然清楚此时劝了无用,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殿下,已是子夜了,城门都...” 话未说完,太子睥来一个眼神,男子漆色眸底噙着迫人的寒光。 余管事当即改口道:“老奴这就去办。” 原本五日的路程,詹灼邺不休不眠,日夜兼程,只花两日就赶到越州。 残破的飞龙舟被河工拖上岸,只剩下一副烧焦的龙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江岸边,排列着十余个新打捞上来的尸身,这些不幸罹难的人在江水里被泡得四肢发胀,有的人在死前就被烧毁了面容,有的人更是被江鱼吃得只剩下残肢,就连经验老道的仵作乍然看到这么多面目全非的死尸,都觉得一阵反胃恶心。 越州一带水匪猖獗,可当地的钱府尹怎么都想不到,这帮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打劫到朝廷官员头上,不仅如此,还放火烧了整个船。 飞龙船上的官员们身份显赫,这其中竟还有萧国公的嫡孙。 遇上这个捅破了天的祸事,钱府尹急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皮,每当一个尸身被打捞上来,他都要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祈祷不是萧世子。 原以为萧国公惦念着嫡孙安危,会在这几日赶到越州询问萧世子的情况。 不曾料到,先赶到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原来在这艘飞龙船上,还有太子最敬重的少傅。 老天爷啊,京城里惹不起的神佛怎么都齐聚到他这块鸟不拉屎地界。 “太子殿下,这些尸体都被江鱼啃噬过,死状凄惨,面目全非,已然辨认不出原本的身份,要不殿下还是跟卑职说一说,姜少傅他平日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或是身上有何配饰?” 太子一到,就要亲自辨认打捞上来的尸身。 钱府尹急忙相劝,免得接下来的几日太子吃不下饭菜。 詹灼邺垂着眼眸,男子冷玉般的肤色在日光下白如透明,下颚线条紧绷,声音低沉无比: “孤要亲自看过,才会安心。” 钱府尹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示意一旁的仵作,道:“那便...逐一掀开给太子殿下过目吧。” 仵作用厚厚的棉布遮住抠口鼻,掀开了第一个裹尸布。 一股冲天恶气迎面袭来,钱府尹只匆匆瞥了眼腐烂肿胀的尸身,就忍不住转过身干呕起来。 可太子却仿若没闻到这股子恶臭,在裹尸布掀开的一瞬,男子漆色瞳孔瞬间凝固,他定定看了许久,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那具腐烂的尸身,从头顶到脚底,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日光洒落在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上,袖口龙纹刺绣闪动着华丽的光晕,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 男子肩背绷得笔直,仿若屹立不倒的雄山,却莫名透出一股脆弱之感。 仿若看到了让他心死的一幕,那巍峨如玉山般的背影就会瞬间崩塌。 “下一具。” ______ 姜玉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目光所触是打着补丁的褐色纱帐,她摇摇晃晃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四角泛白的棉褥。 她身上的莲青色竹纹锦袍换成了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棉袄和素色百褶裙,头上的发冠亦不见了,如瀑墨发披散在肩头。 抬眸环视四周,她应是安歇在一间渔民的屋舍里,泥土墙上还挂着渔具和渔网,屋内家具虽然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小娘子,你醒啦?” 姜玉竹循声看去,瞧见门后站着一个笑吟吟的村妇,她身穿青布衣裳,头戴褐色方巾,腰间系着围裙,年纪约莫三四十岁,整个人看起来很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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