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影壁后头便旋起些光亮,小厮们提着灯笼朝厅堂内走来,更有几个娉娉婷婷的丫鬟跟在其后。 王启安见薛怀没有半点要搭理他与宁致的意思,便给宁致使了个眼色,而后则悄悄地退出了厅堂。 走出厅堂的那一瞬,王启安肥硕面庞上堆着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他掩在右手宽大袖袋下往西侧檐角上挪动了一寸,隐在无边暗色里的死士们接收到了信号,便都退了下去。 宁致搀扶着王启安往灯火通明的前院走去,英武高大的身形与肥胖臃肿的王启安走在一处显得极为滑稽,可偏偏他扮足了低微的姿态,话里话外皆是对王启安的敬重之意。 “义父慧眼如金,可有瞧出那个承恩侯世子的深浅?”宁致如此问道。 王启安脚下的步伐不停,嘴角的笑意里洋溢着几分宁致瞧不明白的自得,“凭他是装的还是真要来查赈灾的银子,只要我乐意,他根本无法活着走出江南。” 强龙难压地头蛇,尤其江南离京城极为遥远,递上去的消息起码要三个多才能传进京城,奉到陛下跟前。 王启安在清竹县安家乐业十余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凭借他的手腕与心性再加上远在京城的强势靠山,没人能撼动得了他的地位。 宁致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会儿,随后便顺着王启安的话语奉承了他一番。 两人亲昵地交谈着,转眼间便已来到了王启安所在的外书房,这时宁致才屈膝向他一礼,只道:“义父好生安歇,儿子明早再来向您请安。” 王启安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便抬脚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外书房里。 * 薛怀饮了五六杯烈酒下肚之后,才觉得自己心口盈润着的不适息止了一些。 他望向身侧仍在神游太虚的瑛瑛,因见王启安派来的那几个美婢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与瑛瑛。 薛怀约莫瞧出了王启安的用意,便干脆以宽阔的袖摆挥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和菜肴。 碗碟落地后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还以为江南有多富庶呢,吃的喝的也一点都比不上京城。” 说完这话之后,薛怀便愤然地起了身,而后便一把拉起了坐在团凳上的瑛瑛。 他不由分说地便要领着瑛瑛离开厅堂,因薛怀面色不善的缘故,那几个美婢也不敢出声阻挠他。 王启安给薛怀和瑛瑛安排的住所便是厅堂旁的三间厢屋。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人慌忙上前熏被铺床,并还向外间的几个美婢讨要了热水。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薛怀才与瑛瑛睡在了同一处床榻之上。 此时的瑛瑛已净浴洗漱过身子,神智也不似方才那般迷离惘然,她便后知后觉地望向薛怀。 此时的薛怀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他有心想问一问瑛瑛是否与那个名为宁致的人相识。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若瑛瑛回答不相识,那便是他疑心深重、不信任瑛瑛。可若是瑛瑛回答相识,他又该如何应对? 薛怀的心池被狂风巨浪吹得四零八乱,宁致那鹰隼般觊觎着瑛瑛的目光如鲠在喉般堵在他的心间。 他迫切地想要知晓瑛瑛的过去。 思忖再三之后,薛怀还是循着本心问瑛瑛:“你与宁致是否相识?” 宁致是王启安的义子,与贪官污吏搅和在一起的人能与瑛瑛有什么样的联系? 薛怀不敢往下深想,只静静地等待着瑛瑛的回话。 而躺在薛怀身侧的瑛瑛,经由脑海里数回的天人交战,最终在迎上薛怀讳莫如深的目光后,决意将自己与宁致的一切渊源和盘托出。 “妾身是夫君的妻子。夫妻之间不该有隐瞒之事。” 瑛瑛这话除了说给薛怀听以后,更是在为自己振奋打气。 那些尘封已久的腌臜回忆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等闲从不肯去遥想触及。 瑛瑛的讲述十分漫长,她天生便有一副如莺似啼的妙嗓,压低嗓音说话时像极了和煦的春风般拂往人心。 她告诉薛怀,如今在王启安麾下效力的宁致是她名义上的表哥,也就是她嫡母宁氏的亲侄儿。 瑛瑛在徐府为庶女的这些时日里,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姨娘害病死后,爹爹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庶出的女儿? 宁氏又是那等面甜心苦的人物,分派给瑛瑛的份例和吃食都少之又少,从不愿意花银子给瑛瑛匀布料做衣衫,只把徐若芝穿腻了的衫裙扔给瑛瑛。 严寒酷冬,宁氏与徐若芝的房里用着上好的银丝碳,瑛瑛却连炭火的影子都瞧不见。 徐府的下人们更是拜高踩低,只恨不得把瑛瑛贬到泥泞之中。 “在宁致出现之前,我连吃饱穿暖也要看嫡母的脸色。”瑛瑛自嘲一笑,素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粲然来。 薛怀仍是在安静地听瑛瑛讲述过去。 “一开始我只是想讨好母亲,以此来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所以面对宁致的冒犯和无礼,我一再忍让。”瑛瑛此时已敛起了自己面容上的笑意,柳眉蹙在一处,将自己的心伤偷偷藏了起来。 宁致在徐府住了一年,那时的他约莫二八年纪,而瑛瑛却只有十三岁,方才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少女情态。 宁氏如此苛待瑛瑛,有大半是因忌惮着她清丽脱俗的美色。 瑛瑛比嫡姐徐若芝要美上许多,即便她着荆钗素服,嫡姐则绫罗遍身,精心装扮。 她也能轻而易举地夺过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宁致。 宁家早已败落,宁氏疼惜自己取得秀才功名的侄儿,便让他住在徐家求学,也好省些租赁宅院的花费。 宁氏对瑛瑛如此漠视,自然不知晓宁致早在第一眼瞧见莹白艳丽的瑛瑛后便起了不轨之心。 那时的瑛瑛哪里知晓这个不苟言笑的表哥会对尚未及笄的她怀揣着那样不堪的心思。 “我为了讨好母亲和表哥,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碟糕点,让小桃陪着我一起送去表哥所在的书房。”提及往事,瑛瑛说话时甚至染上了几分颤抖。 薛怀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 年纪尚小的瑛瑛自然对男人没有任何防备之意,纯澈的她端着糕点走进宁致所在的书房时,只满心满眼地期盼着自己能和这个表哥处好关系。 宁氏也能多喜欢她一点。 不曾想一进书房,身上泛出浓厚酒味的瑛瑛便被人箍住了腰肢,她受了惊吓后便丢开了手里的糕点。 瓷碗落地的声响无比清晰,且瑛瑛也立刻呼唤起了小桃。 可那时的小桃早已被宁致的小厮打昏了过去。 瑛瑛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宁致的力道大的她无法挣脱,短短几息之间,她身上的薄衫便已经被宁致剥离开来,露出了莹白滑腻的肌肤。 宁致愈发似发了疯般地要拉扯着瑛瑛往书房里侧的软榻上走去。 他癫狂的眸子里装着蓬勃的欲.念,可怖的神情仿佛要把瑛瑛拆吞入腹一般。 瑛瑛死命地挣扎,泪流满面地祈求着宁致。 可早已失去理智的宁致如何肯放走到手的肥肉? 当她的亵衣即将被宁致扯下的时候,瑛瑛便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狠命地扎进了宁致的肩膀之中。 血流如注,巨大的痛意阻止了宁致对瑛瑛的暴行。 听到这里,薛怀已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周身上下凝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意。 瑛瑛回忆着黑暗的过往,每说出口一个字,喉咙口便好似被灼烫了一般苦涩无比。 在嫁来承恩侯府之前,瑛瑛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梦到一次宁致,挥之不去的梦魇折磨着她的心绪。 幸而她嫁给了薛怀,成婚至今,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宁致,若不是今夜遇上了本尊,她甚至都已忘了宁致这号人物。 瑛瑛还要再往下说时,薛怀却已伸出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以温热的怀抱阻止了她的话语。 “对不起。”薛怀将瑛瑛搂的极紧,饱含愧意的歉语已然脱口而出。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肩头,体悟着自家夫君波涛汹涌的情绪,一边落泪一边笑道:“我已经不难过了,夫君。” 姨娘死后,再没有人这般关心宽慰过她。 薛怀的爱意,如同暖洋洋的曦光照亮了她漆黑无比的心房。 她真的不难过了。 嫁给薛怀之后,她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曾经受过的欺.辱也如青烟一般随风而逝。 她已是薛家妇,不愿再把往事放在心上。 这一夜的交颈而卧,瑛瑛几乎把自己在徐家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薛怀。 薛怀不善言辞,只能将瑛瑛搂进自己的怀里,再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拥抱着从前那个寄人篱下的瑛瑛。 爱人如养花。 瑛瑛会茁壮成长,没有人能再损毁她的根茎。 至于那个宁致。 即便王启安能逃过一劫,他也必须死。 仁善与温和是人与人相处间的模样,也是薛怀立身在世的涵养。 这些涵养与道义是他摒弃了从武的飒爽豪气,才在一日日的古籍经书中铸炼而成的。 他曾经也是个豪放不羁、息怒形于色的少年将士。 只是后来人人赞他有儒雅之风,夸他是温良笃行的君子。 薛怀自己也忘了他曾是那样豪放外露的一个人。 瑛瑛的讲述让他忆起了从前跟着祖父学武的自己。 与回忆一同漫上来的是薛怀心里滔天的戾气。 宁致在他眼里已不配为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他该死,而且必须死得极为痛苦。 * 之后的几日,薛怀仍旧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纨绔的角色。 王启安接二连三地试探了薛怀几回,甚至为了知晓他有没有查赈灾之银的意思,主动送了一盒子金子给他。 薛怀瞧“金”色变,恶狠狠地瞪了王启安一眼后,便顶着他讳莫如深的眸子,冷笑道:“这么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王启安就怕他不肯收下,闻言愈发谄媚地笑道:“世子爷如此上道,下官必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着,王启安便悄悄在薛怀跟前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黄金?这里头有多少民脂民膏?这贪官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否则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胡作非为? “这还差不多。”薛怀心绪难平,偏还要作出一副沾沾自得的喜悦模样来。 他不知耗费了多少气力才打消了王启安对他的疑心。 等王启安走后,薛怀才敛起了笑意,他将这两日王启安送上来的贿.赂之物都放在了一处。 算了一笔账后,发现他诈出来的银子仍是不够修筑堤坝。 正逢王启安有意想试探薛怀的深浅,便让宁致去他所在的厢房里拜访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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