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令随侍的内官侍卫等都离远些,只留少女在身边。他边与她走在人群里看太平烟火,边因心中感慨,不禁向她缓缓道来许多年前就在他心中深植的天下之志。他此前从未对人表露过半句,却忍不住要告诉她,在今日终于达成心中志向之时。 他告诉她,他小的时候,他的生父——启朝的太祖皇帝、曾经的魏博节度使,曾告诫他,魏博乃至天下,将来都是他兄长的,他想做个纨绔无能的弟弟也好,想做个能襄助兄长的贤弟也好,只是永不可有逾越之心。也许他生父以为已经告诫得及时,却不知他从记事起,就已对天下九州兴致勃勃。 慕烟木然地听着皇帝的话,只觉皇帝此人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可怕。魏博二公子的纨绔名声与他所干的那些荒唐事,幼时她在燕宫都曾有所耳闻,在萧珏来到燕宫中时,还出于好奇问萧珏,他小叔叔那些荒唐可笑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当时萧珏讷讷回答说小叔叔只是爱玩些,皇帝便是如此欺骗天下人与至亲,骗过了他年幼的侄子,也骗过如他生父那样的枭雄,这般心机深沉可怕,如何不教人疑他杀兄夺位。 却也都与她无关了,今日是第十日,今夜她必要对皇帝动手,而后无论成败,她都会死去。慕烟望向周围的喧闹景象,听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想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能看到这些了。 她此生第一次来到街市,是小时候与皇兄、萧珏一起,她还和皇兄萧珏约定了以后要常溜出来玩,那时年幼的她如何能想到,她这一生最后来到街市看烟火人间,竟是和萧珏的叔叔、启朝的皇帝。 暮春晚风轻暖,皇帝边说着旧事边看着身边的少女,有一句如被暖风挽在心中未言。多年前的他,以为自己走到问鼎天下这一日,必定是孤家寡人,会孤寒一世。但却不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的身边有她。 记着上次小花朝夜他带她出宫时,曾想给她买支花簪,却因发生意外而未买成,皇帝就在此时携她走至一花簪摊,想在今夜再给她补上。但如今时节已是晚春,当时皇帝所看上的樱桃花簪等摊上俱没有,他只能另做挑选。 仔细择选一阵后,皇帝心内定了主意,令远跟在后的周守恩近前付账,自拿起一支淡紫色的丁香花簪,就要为少女簪在髻上时,却听她淡声说道:“我不喜欢。” 正在付钱的周守恩,立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他悄抬眸光见少女神色淡淡地垂着眉眼,而圣上持簪的手僵停在她鬓边。心里暗敲着小鼓时,周守恩正捏着铜钱的手,也是进退两难。 皇帝在十日前是有让少女不必再以“奴婢”自称,但她照常恭谨,日常面对他总还是一口一个“奴婢”,皇帝听她这时忽然说“我”,一时怔住时,又见她在拒绝他的丁香花簪后,自从摊上拣拿起一支杜鹃花簪,就对着摊主捧着的铜镜,在摊边垂挂着的灯笼光下,将这支杜鹃花簪缓缓簪在鬓边。 对镜掠一掠鬓后,少女竟就自顾向前走去。一个宫女随侍天子出宫,却敢将天子撂在身后,即使她正受宠,这也太大胆了,何况她如今可还一点名分都没有呢。 周守恩几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女自顾前行的背影,想她先前那般宠辱不惊,这会却恃宠而骄到这地步,只觉她是不是疯魔了时,却又见圣上并未动怒,一怔后神色竟似饶有兴味,就唇际衔着笑意,负手跟走在姜烟雨身后。 春夜街市热闹,各家百戏乐舞摊子连在一处,人声鼎沸,笙歌不绝。街拐角处一胡伎摊前,不仅数名外邦伎人正围着篝火弹琴跳舞,打赏的路人也因被欢乐气氛感染,不自觉加入其中,同载歌载舞。 热闹的欢声像是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四周,将更多的人裹进这欢乐的声浪中,慕烟望着男女老少歌舞的身影,望着人潮中心燃烧的烈火,望着春夜里飞蛾正不惧烈焰地扑飞向心中的光明,用燃烧自我的死亡与今夜的喧闹盛大一同起舞。 一步一步,慕烟不禁越发走近人群,亦随乐声舞了起来。肢腰款摆、裙裳飘扬间,仿佛是她九岁前在燕宫最华美的春云台上起舞,又仿佛是在那之后,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她在牢笼的四方天幕下,一夜又一夜疯魔般独自旋转舞步。 眼角余光处燃烧的火光,似是她将死在地牢里时,皇兄执炬而来的明光,又似是她在奔赴白澜江欲与皇兄共死的路上被启军所擒,夜幕下远处水流泠泠泛着的波光。又也许都不是,那是从她出生起就在冷漠注视的漫天星子,她是谁,慕烟,姜烟雨,抑或就只是被弃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她为何出生,又为何活了这一十六年。若一个人无法自由选择出生与否,无法自由选择所能拥有的爱与温暖,那么能够自由地选择因何死亡、何时死亡,是否是上苍对她的怜爱?转啊舞啊,万千思绪似随她在颠倒旋转,仿佛这世间也在与她一同倾倒。 灼灼火光映照中,少女飘扬的舞裙仿佛是在热烈地燃烧,她舞步急旋,舞姿如飞,竟在黑夜里似比火光还要耀眼,将周围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像是蝶,是困在夜茧里的蝴蝶在火中飞舞,她鬓边花簪上的赤色杜鹃,红得像在滴血,随她舞步颤摇欲落时又似是燃烧着的火焰,似乎落到何处,何处就会燃起烈焰,随她舞步飞扬,这红尘万丈都会陷入火海之中。 似在破茧而出,在挣脱束缚燃烧时迸发出惊人的美丽,周守恩从前就知姜烟雨生得好,但生得好的女子宫中多的是,他也未觉姜烟雨有何特别,可这时却感觉到她似有一种无人可及的魅力。周守恩暗在心中咋舌,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至身前圣上面上,见烈烈火光正在圣上眸中燃烧。 越发旋急的舞步中,少女似体力难支,就要倾倒时,圣上大步近前,扶揽住她半边身子。少女就势靠在圣上怀中,面上犹因急舞泛着桃花色红晕,眸光亦漾着流转的火光,她微微喘气如兰,仰面朝圣上展颜而笑时,竟似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丽,似蝴蝶终从茧中飞出,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夜色中展开了绚烂的双翼。 一旁周守恩只觉少女这会儿如是饮酒之人,似是有些醉了时,又见圣上动情地凝看着少女,火光中亦眸色如醉,想这二位是虽未饮酒,情已醉人了。 从繁华街头到在酒楼一角落座,这二位似还醉意未消。当不远处有真吃多了酒的狂徒,大声议论起关于圣上的种种流言,说圣上迄今未有子嗣是因身体有隐疾,使得他们这些侍奴个个后背都在冒冷汗时,坐在圣上对面的少女,却一手托腮,眸光流漾如星地望着圣上,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守恩见圣上本来微有羞恼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仍似醉酒般笑靥如花,眉眼间也浮起笑意,语气无奈地道:“不是这样,朕……”圣上微一顿,一手越过桌面攥握住少女的手,轻声说道:“朕只是慎重些。” 真不似流言所说体有隐疾,皇帝迄今未有子嗣,只是因他在孩子的事上的确慎重。虽然作为一朝天子,应只想着多有子嗣就好,但皇帝在孩子的事上另有一番执拗心意,总认为孩子应当自出生起就得到父母真实的珍爱,而不是虚假的、可笑的。 皇帝未曾得到过真实的父母之爱。他的生母深深憎恨他,从怀有他时就想方设法要除去他,甚至不惜拼却她自己的性命,在无法成功后便日夜诅咒他无法降临人世。他的生父亦痛恨他,因他的存在使生母难产离世,生父恨他夺去了此生挚爱的性命,内心对他唯有冰冷的憎恶。他的养母亦恨毒了他,她在人前不得不将他视作亲子百般宠爱,然而那每一句疼爱的言语后都淬着怨恨的毒汁。他们皆恨他,他们皆希望他从来就不存在于世。 他们既不爱他,皇帝自年幼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爱自己,许多事上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在日常衣食上也总是挑剔不已,令魏博二公子纨绔骄奢的名声十分响亮。他已是竭力爱自己,可心却像是一只到处开裂的破瓮,无论这些年他如何用自爱去填,倒进去的水总会流出,瓮总是空虚,甚至即使他已得到了皇位,这瓮却似连天下都无法填满。 何时心意欢喜充盈,在她与他两心相悦之时,皇帝不禁紧握住她的手,想若是她,他不必慎重,因他与她若有孩子,那孩子定会得到父母真心的疼爱。 酒楼大堂的戏台上,正有伶人咿呀弹唱,一句“旦夕不相离,比翼若飞鸾”婉转缠绵着楼内飘逸的醇郁酒香,令人虽未饮酒,心却越发醺醺欲醉,皇帝凝看着少女道:“那日朕有听到你和韫玉说话,你说至死都不离开朕,是真的吗?” 少女嫣然颔首,“陛下若死了,我也不活了”,酒楼灯火落在她眸中,她眼波流转如揉碎了漫天星光,“我与陛下生死相随。”
第26章 亥正时,清晏殿灯火通明,周守恩见圣上沐浴更衣后,就走到御案旁,含笑凝看着案上铺洒的几张芙蓉洒金笺。似在思量也似心里已有决断,片刻后,圣上提起御笔,在其中一张笺的“俪”字上的画了一个圈,说道:“这是她的封号。” 因早就觉得姜烟雨该入圣上后宫,今晚又见这二位情意醉人,周守恩对圣上此刻这句话半点不觉意外,恭声“是”了一声,又陪着笑请示圣意道:“司宫台安排居所用度等需遵着位份,还请陛下示明。” 一般宫女出身的女子,初次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级的采女,但圣上对姜烟雨宠眷优渥,姜烟雨可能会被封为宝林甚至才人。周守恩已在心里暗暗给姜烟雨的位份往上抬了几级,以为不管圣上说出什么位份,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却在听到一个“嫔”字时,犹是心中一颤,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说‘嫔’……”周守恩难掩惊诧之意,想再询问一遍,确认圣上是否真要给姜烟雨仅次于后与妃的九嫔之位时,却见圣上沉吟须臾,又说道:“罢了,还是封为妃位吧。” 周守恩心中腾起惊涛。妃位不是小小的采女、宝林或是才人,若圣上真要令一宫女一步登天为妃子,那这事就绝不只是小小的后宫之事,而会惊动永寿宫的太后,会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圣上虽日常行事有时会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不拘一格些,但在与前朝相关的事上,向来是理智清醒的。圣上这会儿的举动,在周守恩看来,真似是醉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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