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掀了一页书,虽未抬眼看她,但语气还算温和,“坐轿回去就是,若还怕着凉,披件披风。” 敏妃虽因出身独孤氏、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在初入宫时就位居三妃,可却是个空架子,坐了几年妃位,仍如守活寡般,难得圣上近来对后宫热切不少,她也跟着沾光能常至御前,如若不抓住这机会快些邀得圣宠、怀有龙种,谁知道下一次圣上亲近后宫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仪妃、纯妃等人先抓住这机会、怀孕生下皇子,到时候就是太后娘娘偏袒她,她一无所出之人,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也是困难重重。 心中的忧虑与焦躁压过了敏妃素日对圣上的畏怯,她屈身坐在小榻脚踏处,一手柔柔地牵着圣上衣角,美目盈盈地仰看向圣上,双颊浮起羞涩的红晕,“臣妾……臣妾欺君了,臣妾其实不是怕着凉,臣妾就只是想留在这里,陪伴陛下、伺候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卷移到她面上,问:“为何?” 敏妃双颊羞红更浓,“自是因为……因为臣妾爱慕圣上。”她微微一顿,眸光越发含情脉脉,“臣妾早就爱慕圣上,从还在魏博时就是,臣妾尚是不知事的小女孩时,就在心里喜欢圣上,喜欢……表兄……” 敏妃是为能给自己争取怀有龙种的机会,而将心一横,大胆唤圣上为“表兄”,然心中实是忐忑。但她在忐忑唤了这一声“表兄”后,见圣上非但没有嫌她娇缠或是越矩,眸中薄淡的笑意在灯火映漾下还似竟渐深浓。 敏妃见状,如何不心中欢喜,就越发大胆起来,柔软的身躯几乎要靠在圣上身上,声亦娇柔得似能滴出水来,“表兄,就让臣妾伺候您吧。”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来得迅猛,幽兰轩地方狭小偏僻,雨下急了庭院来不及排水,阶下白茫茫一片积水越来越高,几有要淹至室内的风险。然而幽兰轩的掌事太监郑吉,这会儿也无暇去管积水,他在雷电交加的夜色里候守在房门前,见宫女茉枝出来,立即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情形很不好,主子烧得越发厉害了,浑身滚烫,似都没知觉了”,茉枝忧虑地看着郑吉道,“郑公公,主子身子本就孱弱,是熬不住的,这样下去,若不请太医来用药,恐怕……” 话未说完,茉枝就不由默默咽声。姜采女本就只是宫女出身,又不知因何事惹怒了圣上,一直被关在这里,说是主子,处境却比他们这些人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们这些奴婢行动自由,在后宫既是草芥般的存在,又因惹怒圣上尚是被幽禁的戴罪之身,如何能请得来太医。 可若由着姜采女这般病重、甚至病死,茉枝又于心不忍。她原是敏妃娘娘宫中的粗使宫女,一次在擦洗花瓶时,不小心将几滴水点子洒在了敏妃娘娘的罗裙上,被掌嘴赶出了延熹宫,来幽兰轩这等偏僻之地做洒扫宫女,在姜采女被分住到这里后,就成了姜采女的侍女。 幽兰轩通共就四名宫人,除掌事太监郑吉与她外,就只两个粗使小太监。也许在旁人看来,敏妃娘娘的延熹宫是好去处,做姜采女的侍女是坏差事,但真要茉枝来选,她宁可留在幽兰轩。敏妃娘娘御下严苛、责罚也重,她在延熹宫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事被惩戒,而姜采女莫说责罚她,就对她没有任何吩咐。 姜采女就不说话,也摇首拒绝她近身伺候。从来到幽兰轩的第一天起,姜采女就没有主动说过半个字,以至茉枝起先都不由在心中猜想姜采女是不是不会说话,直到有天夜里姜采女似从噩梦中惊醒、哀凄尖叫了一声,茉枝才知姜采女不是哑巴,就只是平日静默到一个字也不愿说而已。 因为这静默到极点的性情,茉枝与郑公公起先都没看出姜采女是抱病在身,只以为她是身子孱弱而已,只是见她镇日倚窗独坐,从朝至暮,好似在看窗外那狭窄的一方天,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眼里空无一物,见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脸色越发苍白,似是还未绽放就要凋零的花骨朵儿,了无生气。 直到今日黄昏姜采女虚弱到昏倒在地,终于能近身伺候的茉枝忙上前将其扶起时,才知姜采女浑身发烫、病得有多厉害。简单的清水擦洗如何能使姜采女退烧,可除了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 茉枝虽是怯弱但心地善良,终究还是忍不住对郑公公道:“奴婢去太医院求他们来看看主子吧,主子……主子虽然只是采女,但好歹也是陛下的女人,太医……太医们总不能真就袖手不管……”茉枝这般说着,自己却也十分底气不足,一咬牙就要走时,却听郑公公在后拦道:“等等。” 郑吉心里也是为难。不同于进忠等御前内官是总管周守恩明面上的徒弟,郑吉其实也是周守恩的弟子之一,只是未落在明面上,也未在御前伺候,而是在司宫台内织染局衙门里担着实差。十几日前,师傅悄悄传他到跟前,说会寻个办事不力的由头将他撵下现在的职位,令他被“贬”到幽兰轩做掌事太监。 原本有师傅在暗地里照应着,他努力在内织染局做事晋升,是颇有前途的,突然就被贬到幽兰轩来,要跟着姜采女这毫无前途的主子,无异是摔在了烂泥坑里。郑吉完全想不通师傅为何如此行事,但也不敢问,就遵命道是,说自己会尽心伺候姜采女。 却见师傅当场冷了脸色,似是十分厌恶姜采女其人,说不必尽心伺候,只密切关注她一言一行就是,若有异动,及时回报。好似令他为幽兰轩掌事太监,就是为监视姜采女。 然而姜采女镇日不语不动,是“一言”“一行”也没有,遂这十几日来,郑吉从未向师父禀报过什么。现下姜采女病得昏躺榻上,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异动”,可如果她真病出了什么事,而他未及时禀报师傅,好像也是不妥。 另一方面,虽不知姜采女是为何事触怒圣上而被禁足、师傅又与姜采女有何过节,但听师傅那日语气,是颇为厌憎姜采女的,可能倒会希望姜采女病重甚至病死。如若师傅真如此想而他却贸然请太医来为姜采女诊治,岂不是忤逆师意?! 郑吉左右思量,总觉得不管为何缘故,这事都要先禀报师傅,由师傅裁夺是否要为姜采女请太医。他在心内拿定主意,就将茉枝拦下,令她留在屋内照料姜采女,打开一把油纸伞,冒着滂沱大雨,匆匆往圣上的紫宸宫去了。
第29章 戌正时雨犹未停,一道道闪电撕裂漆黑长空,风亦狂啸,敏妃刚从清晏殿出来,即被冷风挟吹的雨点扑到了面上,她下意识想斥责随侍宫女打伞不及时,但想尚是在御前,又硬生生忍下。她本就心情糟透,这一忍之下心中郁气更是深重,只觉心沉沉地坠在胸口,难受极了。 今日来陪侍圣上用膳前,敏妃在延熹宫足足妆点了一两个时辰,以确保自己面圣时万无一失。她也确实做到了万无一失,身上是最鲜丽的衣裙,面上是最娇美的妆容,每一寸肌肤都涂抹着润泽柔腻的玉容膏,裙袖轻摆间便有甜香幽幽逸出,沁人心脾。在来到圣上身边后,她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娇缠邀宠,可圣上明明并不厌烦她的邀宠,明明有对着她笑,却还是没有留她侍寝,令她自回宫歇下。 敏妃实在不明白自己是何处做得不够,她百般不得其解之下,甚至不由想或许自己并没做错什么,是圣上确实无法恩幸妃嫔。也许那传言真的,圣上确实在某方面是力不从心,行军打仗是风险事,太宗皇帝就是因在战场上受伤落下病根而英年驾崩,圣上早几年也曾御驾亲征,也许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伤。 可若圣上真是因有隐伤而不近女色,十来日前又何必纳了个采女呢?敏妃心中疑惑之多就似是夜幕下落不尽的雨水,却也无法当面询问圣上,只能在风雨夜色中泄气茫然地坐轿离去了。 敏妃娘娘的轿辇远去后,按规矩面壁避在一旁的郑吉,方转过身来,擎着雨伞匆匆往紫宸宫宫人庑房走。他非紫宸宫宫人,不能到御前清晏殿,只能请正未当值的进忠师兄,将姜采女染病的事速速转报给师傅,自己就在外头雨中宫墙下等待师傅的指令。 周守恩在得到姜采女染病的消息时,只觉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今夜刚得到了有关姜烟雨其人的重大密报,感觉手里握着的那卷绫锦沉甸甸地似乎拿不住,这时又突然听到这事,想自己入殿后要向圣上禀报两件关于姜烟雨的事,不知要面临怎样的龙颜大怒,脚步僵沉地似都迈不动。 那夜姜烟雨行刺失败后,圣上就命人秘密详查姜烟雨在前燕宫中经历。姜烟雨无亲无故,这短短十几日里没能找出与她相关尚在人世的前燕旧人来,但在庞杂如海的前朝旧物里,寻到了关于姜烟雨的一卷诏书。薄薄地一卷绫锦,却似有泰山之重,周守恩暗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敢硬着头皮走进了清晏殿中。 殿内圣上正在一道描金花鸟屏风前斜倚凭几看书,身形慵懒,意态闲适,好似是从前的魏博二公子。然周守恩是半点不敢掉以轻心,虽然自姜烟雨被封为采女扔到幽兰轩后,圣上没再发过半点火,每日里照旧做着太平天子,但圣上越是平静,周守恩就越是不安。 “陛下,绣衣司的人查到了这个,是关于姜烟雨的。”周守恩躬身趋步近前,双手捧着那卷绫锦奉与圣上,眼角余光见圣上慢慢放下了手中书,接过绫锦诏书展开。 周守恩已看过这道前燕诏书的内容,因为知道上面具体写了什么,所以他心中才惶恐无比。这道前燕诏书,虽未加盖前燕天子、太子玺印,但内容已写得明明白白,是册封姜烟雨为燕朝太子妃。 虽然那时燕朝已是日落西山,但一王朝再怎么衰败,也不至于尊一花房宫女为太子之妻。姜烟雨是如何能被册封为太子妃?周守恩对此感到十分震惊茫然时,也知这诏书并不是做伪,因其上字迹在与许多前燕奏报书画对照后,确定与前燕昭文太子字迹完全吻合,这卷诏书乃是昭文太子亲笔所写。 前燕昭文太子至死未婚,孑然赴死时身边无妻无妾,世人根本不知晓他竟还曾差点大婚,差点有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太子妃。但既已写下诏书,说明心意十分坚定,又为何最终没有盖下玺印,正式册封姜烟雨,昭告天下? 周守恩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但想不管是因何故使得昭文太子最终没有正式册封姜烟雨为太子妃,这道诏书的存在,都已说明昭文太子对姜烟雨是情深似海、史所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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