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恩知晓圣上的独断性情,也不敢以内监身份议涉前朝之事,可直接封一宫女为妃之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他已可想见明日消息传出后,大启后宫前朝乃至天下四海,将会是如何物议沸腾。明知不可劝谏,可又委实觉得圣上行事荒唐,周守恩欲言又止,“陛下……” 皇帝知道周守恩想说什么,但他不在意。皇帝是在皇兄驾崩、启朝危急时有了后宫,当年那场选秀纳女并非是他个人私事,而是时势与朝政下的产物,他当时选纳女子的标准也非出自个人喜好更无情意,全是朝堂势力博弈,是皇家对前朝势力的安抚与拔除。也因这缘故,他后宫中的女子俱出自高门,姜烟雨宫女出身已是卑微,他不想她再因位份卑低,在后宫中受人轻视欺负。 一宫女直接封妃,皇帝自然知道此事能掀起多大的波澜,也知自己行事荒诞。可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热烈澎湃在他心头,好似她今夜在篝火旁起舞时将火焰也燃灼在他心头,尽管已回宫许久,那灼灼烈火犹在他心中燃烧着,灼烫着他的血液。 “俪妃”,皇帝喃喃道出她的位份,目光不远处是她留在几上的绣箩,眼前仿佛又是她今日在此低首刺绣的情景,柔暖的春阳透窗拂在她的衣发上,他静静看她,心中之温柔平和此生前所未有,他要这缱绻温柔,伴他一世。 “就封为俪妃”,皇帝决断道,“明日吩咐底下择吉日备吉服,准备封妃事宜。” “是。”周守恩躬身退下,暗在心中感叹圣上对姜烟雨心意之重。他退走出清晏殿时,正见姜烟雨来到,不自觉朝她低身,略似是在同妃子行礼。虽还未正式册封,但周守恩已在向姜烟雨略尽礼仪,圣宠浩荡,一俪妃之位,或许还非此女此生荣光之巅。 殿门沉沉合拢声中,未待她走至他身前,皇帝已近前将她搂在怀中。是沐浴后淡淡的清香,可却似比世间最醇的酒还能醉人,皇帝今夜滴酒未沾,这会儿却像比生平哪次饮酒都醉得厉害,身心醺醺然如在云端,好像他不是等了她这一时半刻,而是从生来就在等她,在他还是一个孤独别扭的孩子时。 滟滟灯火流光淌映着殿内重重锦绣轻纱,熠熠闪烁的暧昧浮红令御殿竟有几分似是洞房,皇帝情难自禁,边轻吻着她的脸颊,边揽着她往殿内深处走时,她一手柔柔揪住他衣角,垂眼说道:“不…不要到里面……我怕黑……” 她微仰起头看他,流滟灯火若珠光在她眸中流转,“就在这里,在这里好不好?” 皇帝自然怜她,就与她停在屏风小榻处。不似寝殿深处幽暗,此处屏风两侧置有十六连枝鎏金灯树,照得这一方小榻明亮如白日时,也令她娇美的面容、酡红的羞色与脉脉流情的盈盈眼波,清晰地映在他的眸中。皇帝再难自抑,在如轻纱拂拢的灯火下,拥她倒在这温柔乡中。 极力忍耐之时,慕烟趁皇帝流连于她颈畔,悄悄腾出一只手,探向榻边几上的绣箩,将藏在箩中的细长绣针取在手中。已被敞解的衣裙下,陌腹系带也已被扯松,慕烟再尽力忍耐,也抑不住满心的厌恶恐惧,忍不住浑身颤抖,况有只可怕的手还在向下,轻捉了她的小衣。 慕烟不堪再受辱,就要将针刺入皇帝的颈□□时,皇帝却从她颈畔处微抬首,轻抚着她颤栗的肩头问:“是怕痛吗?”皇帝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落下暖烫的吻息,“莫怕,朕疼你,朕会轻些。” 慕烟为让皇帝低头,一手主动搂住皇帝的脖颈,似不畏惧疼痛,邀请般的令皇帝低身向她。见心中人主动邀欢,皇帝自然难耐情动,随她勾缠低身,慕烟在皇帝再次伏首在她身上时,抬手就将长针狠狠刺向皇帝颅颈后。 因怕一击不中,慕烟这一刺,拼尽了全部力气,只可恨她未能将针全然刺没入皇帝哑门穴中,才刺一半,皇帝即已因刺痛猝然起身。慕烟没可能再绕手到皇帝颈后将余针推刺进皇帝身体,但见皇帝似尚怔忡,便抓住最后的时机,迅速抽出绣箩中的剪刀,将尖利的刀刃对准衣衫大敞的皇帝,朝他心口用力扎去。 正沉醉迷情时,皇帝忽觉脑后剧痛,他猛地坐起,摸抽出脑后长针,见针头冷利地泛着血光,明明理智似乎已经清醒,可却被多日来醉人的情意绞缠得无法清晰时,见榻上少女抄起剪刀就对准他心口用力扎来,素来娇怯动人的双眸里蕴满冰冷而又炽烈的杀机与仇恨,只觉有凛冽冰水从头泼下,整个人像陡然失足,从云端之上掉进彻骨严寒的冰渊中。 身体烫热犹存,而心却像已凝结了千年寒冰。皇帝眸中腾起沉痛的怒火,唇际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他不做闪避,在刀刃即将刺进心口的一瞬间,捉拧住她的手腕,令她因吃痛失力地丢下剪刀,将她按倒在小榻上。她两手被他扭扣在背后,身子被压在榻上纠缠的衣裳与锦毯里,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回头仇恨地瞪视他,深浸着厌恶与痛恨的目光仿佛是淬毒的利刃,恨不得在他身上戳无数个血窟窿。 熟悉的面容,却是陌生至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皇帝怆然冷笑一声,似是他喉咙中发出的,又似是来自心底,荒凉的嘲弄回荡在空荡荡的心谷,回音如是自嘲,琉璃般璀璨发亮的美梦骤然碎裂后,每一道尖利的碎片都冰冷地回刺向他心中的血肉,千刀万剐,原是如此。 深夜子初,周守恩匆匆引御医季远进入清晏殿。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未来的俪妃娘娘就成了女刺客,周守恩极度震惊之余,也极为后怕,若今夜姜烟雨真的得手……周守恩甚至连想都不敢深想,单稍微思考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就骇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御医季远尚不明内里,只是奉召来此,只以为圣上是夜间身体不适。入殿后,他见他曾诊治过的那名宫女,这会正被两手反绑在屏风前的小榻上,紧紧缠缚她双腕的是一道女子轻纱披帛,披帛的另一端,缠系着榻首一角,她似乎衣衫不整,尽管身上被盖了一条薄毯,仍隐约可见赤着的肩头和玉足。 季远眸光一瞥即慌忙垂落,不敢多看。小榻前,圣上寝衣领口微敞,衣带松松系着,季远早觉圣上与这宫女关系不寻常,见这情景似乎风月旖旎,又见圣上好端端的、身上似无伤处、面上亦无病色,虽不明内情但也不认为今夜有何大事,直到他在行礼后诊视时,望见了圣上颈后的针刺伤口。 “此……此处为哑门穴……”季远骇得脸色发白,嗓音颤抖,“若是针刺极深,可使人心跳骤停,当场死亡。” 圣上如何会伤到这里?是何人有弑君之心?又能险些得手?当知“凶器”是一根极为细长的绣花针时,季远满心惊震的疑惑登时指向了榻上被绑着的少女,但他自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在回禀圣上后,就只恪守本职,低着头为圣上清洗处理伤处。 幸而针刺不深、幸而针尖无毒,若今夜圣上真有个好歹,大启朝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季远暗暗忐忑思量时,见有内官宫女捧着盘匣等匆匆步入,向圣上叩禀道:“奴婢等从姜烟雨房中搜到这些。” 因圣上起身,季远就垂手退侍在一旁。他看圣上从那些物事里拿起了一本《针灸图经》,似日常捧看闲书随手翻看了几页后,轻轻笑了一声。 是轻徐的一声笑,似只是闲暇日常时听看到某件有趣之事而不由发笑,可却令殿内之人俱感心惊胆寒,只除了榻上那名少女,她已是只能任人宰割,可眸中犹燃烧着炽烈的恨火,那样深重如海的恨意,亦令人感到心惊。 随手将书丢下,圣上唇际衔着笑意,缓踱步至小榻前,一手扼上了少女纤细的脖颈。
第27章 手下脖颈纤细柔弱,似乎无需过多用力,只要轻轻一扼就会断折,可这般柔弱无害的身躯,却极会做戏,藏着那样狠毒的心肠,皇帝唇际冷笑讥寒,扣着她脖颈的手一分分收紧,“是谁派你来的?” 虽是在冷声逼问,但皇帝心中已有怀疑对象,他怀疑姜烟雨是否是永寿宫那位的细作,他与姜烟雨“巧遇”至今,是否都是永寿宫一手安排,而若如此,曾向他讨要姜烟雨的萧珏,在此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皇帝心中寒意森森,见少女被他扼得脸色苍白时,双颊却蕴起病态疯狂的潮红,嗓音愤恨,“没有人派我来,我是为我自己要杀你!” 他与她相识至今不知说了多少句话,却或许只有此刻这句,才是她对他唯一的真心话。皇帝心头冷嘲不已时,忽想起她曾是前燕宫人,因启宫中有不少前燕宫人、她在前燕宫中时也只是个小小的花房宫女,皇帝从前未把她这身份放在心上,而今想起他与她初遇是因乐声,而前燕昭文太子精通音律,皇帝心头如被雪刃猝然划亮。 “将埙找出来”,皇帝厉声吩咐下,周守恩忙从姜烟雨的那堆物事里寻出了一只紫砂陶埙,奉与圣上。 形制虽古朴无奇,但细看做工极其精美,绝不是燕宫里一小小花房宫女所能拥有的。皇帝再看那埙身的飞鸾纹样,唇际冷笑愈浓,燕昭文太子,姓慕名言,雅字景鸾。 难怪西苑花房那夜,她宁可抗命也不肯叫他瞧见这埙,难怪后来她不肯再为他吹埙,一切原来都是因这缘故,可他却还以为她是因与他一起心中欢喜,而不愿再作悲声。 其实是欢喜的,她当然真心欢喜,欢喜有机会接近他、刺杀他,欢喜他这启朝皇帝竟如此愚蠢,一步步亲手容一刺客成为他枕边人。那时她在西苑花房无机会杀他,自是人如孤魂一般,迷茫困苦,埙声也死气沉沉,可到他身边后,她每日里都在计划如何杀他,遂不再迷茫孤苦,心中燃起了复仇的希望,人也因此有了生机,他却还以为那是她的情意,他竟信她那句“仰慕圣上”,信她说要“至死相随”,一直信到他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皇帝心中冷笑连连,不知是在笑她演得好戏,还是在笑自己的可悲与愚蠢。他扼着她的脖颈,将她仰面按倒在榻上,倾身向她,嗓音幽沉得骇人,“为你自己?还是为那死去的昭文太子?” 慕烟咬牙不语,只见皇帝眸底幽冷的笑意如薄冰碎裂开来,一字字如冰凌剐刺向她的心,“慕言那个一无是处、软弱无能的废物,也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看来你也同他一样愚不可及。” 慕烟无法忍受皇兄被人侮辱,何况正侮辱皇兄的还是害死皇兄的人。她知自己今夜已是必死无疑,将死之际也无所顾虑,就将这些时日皇帝加诸与她的屈辱和恐惧,全抛掷在对皇帝的杀兄之恨中,张口骂道:“你这个杀兄夺位的卑鄙小人,有何资格评判燕太子!燕太子是天下第一的正人君子,而你阴险无耻、下流好色,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他是云端上的明月,你呢,你是地里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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