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痛快淋漓的怒恨斥骂,厉声回荡在深广的御殿里,听得殿内周守恩、季远等人心惊肉跳,个个都将头垂得极低,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骂声未竟,猝然加剧的疼痛令慕烟陡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呼吸难继之时,她眼前眩起惨烈的白光。忐忑侍在一旁的周守恩,见圣上扼着少女脖颈的手,一分一分加重力道,只觉眼前情景就似圣上九岁时扼死小狼,姜烟雨今夜就要这般死在圣上手里时,却见圣上在姜烟雨被扼制地快要窒息死去时,又缓缓松开了手。 圣上额上青筋迸起,松开的手难抑地微微颤抖着时,却又近乎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姜烟雨纤细的脖颈。诡异的平静比狂暴的怒火更使周守恩胆战心惊,他正提心吊胆,听圣上淡声吩咐道:“都下去。” 此刻伴君已是世间最大的煎熬折磨,诸侍闻令如逢大赦,忙不迭垂首退出清晏殿,周守恩退走在最后,在亲手关上沉重的殿门时,见殿内屏风前的连枝灯树影如枝蔓缠结的罗网樊笼,阴沉沉地将圣上与姜烟雨俱罩在其中。 “你这般为他,他知道吗?”皇帝一手轻抚着少女脖颈被他扼出的青痕,淡淡的笑音透着凉凉的讥讽,“你对他来说算什么,愚忠的奴仆,还就只是个暖床的婢女?” 贪色下流之人、为权位谋害亲兄之人,如何能懂得她与皇兄之间亲情的可贵。慕烟虽已是皇帝阶下囚,但心内仍深深蔑视其为人,冷望着皇帝的目光尽是讥寒的鄙薄,“我与燕太子之间,岂是你这龌龊小人所能明白的。” 皇帝不怒反笑,“不明白又如何,燕太子早已死在水里,而你,也无法为他报仇。可怜他一朝太子,如今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未能成功刺杀皇帝固然可恨,可是今夜就此死去,能弃了这残絮般的一生,能与皇兄黄泉相会,也算是个解脱。慕烟冷冷道:“燕太子并不孤独,我会下去陪着他,我与他之间真心爱护,纵走在黄泉路上也不觉凄冷,而你能苟活一条性命又如何,你阴狠无情,至死都不会得到他人真心相待,燕太子虽已不在人世,可我真心爱他,世间也还有许多人怀念他,他活在很多人的心中,而你活着也像是死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才是真正的可怜!” 似是碎裂的刀片在戳刺着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皇帝只觉嗓子眼里都漫浸着腥黏的血气,他如受锥心之痛,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深浓,慢条斯理地揭开她身上的薄毯,用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躯体,微笑着道:“朕生来就是孤家寡人,有何可惧。” 慕烟宁被千刀万剐而死,也不愿受此侮辱死去,就要咬舌自尽时,却被皇帝一手捏住下颌。皇帝漾着笑意的双眸空洞地映着她,幽漆如深海将人吞噬其中,“黄泉相会,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你若死了,朕即刻就叫人掘了燕太子的坟,将他遗体曝晒鞭打,在启朝的每一座城池游街示众。朕会命天下所有道士摆阵做法,驱散他的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炼狱永受折磨。那些收殓他遗体、给他立坟祭祀的愚民,那些在心里怀念他的人,朕会一一都杀干净,你若敢死,朕即刻就做这样的事。” 见少女闻言绝望地瞪大了双眼,原坚定的死志被陡然从天而降的重压碾得破碎,无尽的痛苦与愤恨在她眸中如海水将她淹没,皇帝心头却没有半分快意,那痛楚绝望的海水仿佛也流着剧毒,深深地淹没了他,刺痛的毒素流浸在他的血液里,淌遍他四肢百骸,令他的心浸满了毒汁。 他将她身上残留的衣物扯去,就似在撕扯她的面具,从上元夜相遇以来一直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她用来欺骗他、编织了一场虚假梦境的美丽面具。他们终于都赤诚相见时,却是那样的丑陋,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只有互相的憎恨,欲置对方于死地而不能的绝望与折磨。她叫他如何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就通通施还给她,一分都不少。 近丑初时,夜静到了极处,屏风前暴烈的狰狞与绝望渐渐沉入了渊下,阴冷的死寂中,唯能听得殿角偶尔的铜漏滴水声,皇帝冷眼看着落凝在凌乱褥毯上的刺眼红痕,嘲讽地道:“怎么,你是没来得及向燕太子献身,还是纵自荐枕席,燕太子也不屑幸你一个小小宫女,你所谓的忠贞,全是你一厢情愿?” 犹被束绑在身后的双腕,在狂风暴雨般的折磨下,痛得似乎摧折,然这痛楚与身下相比却是轻微,那仿佛将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剧痛,那来回无止尽的磋磨,才真如人间炼狱,不仅令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也将她的尊严一分分磋磨成齑粉。身体每一寸都似遭过凌迟,使不上半点力气,慕烟虚弱到嗓音几乎轻不可闻,但言辞犹似利刃狠狠刺向对方,“一厢情愿,是在说你自己吗?” 皇帝却是大笑起来。清晏殿外,周守恩已在夜色中忐忑侍等许久,听到殿内突然传来圣上的笑声,愈发心惊难安时,忽听圣上传他入内,连忙推门躬身快步入殿。 见屏风小榻前的地上散落着女子亵衣等,近前的周守恩连忙将眼垂低。他眼角余光处,见圣上边从榻上起身,边慢慢披穿着寝衣,圣上身后的小榻上,少女伏着的身形一动不动,漆黑长发凌乱如水草披散在她的肩背上,使她像是从水里捞出的溺水之人,奄奄一息。 周守恩不由疑心姜烟雨是否已经死去时,转念又想,姜烟雨如这会儿已经死亡,对她自己倒是解脱,若还活着,依圣上怒火,令她受十大酷刑恐也难泄心中之恨,她必是生不如死。 周守恩边暗暗想着,边近前恭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缓系着衣带,瞥看榻上少女的眸光,轻蔑如看路边的野草,“这种卑贱女子,如何能留在这里,脏了朕的御殿。” 周守恩“是”一声,又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周守恩以为少女有九成将要承受千刀万剐之类的酷刑,剩下那一成是圣上若破天荒地宽宏些,也要将她绞死或是毒杀,然而却听圣上冷嗤道:“将她扔到后宫去,卑贱之人,到死都只配做个采女。”
第28章 因皇帝下令封锁消息,宫女姜烟雨行刺一事,知者仅周守恩、季远等寥寥数人,于是在帝宫之外的人看来,就只是一夜过后,圣上后宫多了名采女罢了。 一宫女承幸受封采女,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只是件芝麻小事,但在启朝后宫,却是有些不寻常,因圣上后宫全是登基选秀时的“老人”,从那之后几年下来,圣上后宫再未新进过女子,犹如一潭死水,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实是圣上这几年的第一个“新人”,纵她出身卑微,只似是枚砂砾,落在死水般的后宫里,也惹起了一阵涟漪。 不过这涟漪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因后宫妃嫔们暗中关注多日后,见圣上不仅仅是不宠爱这名新人,在封其为采女后就再未召幸过,还甚至似乎是有些厌恶这新人,将其扔到后宫最偏僻冷清的幽兰轩,责令闭门思过。 圣上对姜烟雨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这姜烟雨也未能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刚承幸就惹得圣上不快,这一生大抵要老死在采女的位份上,无福再伺候圣上了。后宫妃嫔们如此心想时,皆认为弘福殿失火那夜的事也不必再多想深想,都在心中看轻姜采女。 采女之事如是微风,在后宫略掀涟漪就被众人搁在脑后,转眼时间过去七八日,时节也已是晚春近夏,白日里骄阳越发炽热,漾着花香的空气镇日浮着燥意,各宫冰盘风轮等物都已用了起来。 这日永寿宫中,内官摇转风轮,宫女轻轻打扇,太后在习习凉风中边用着一碗冰蜜拌甜瓜,边问皇帝道:“那姜采女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怎么到今日还在闭门思过。” 太后凤座下首,萧珏持匙的手悄停在碗畔,他微抬眸看向对面的皇叔,见皇叔神色淡淡地回答道:“她打碎了儿臣的琉璃樽。” 太后闻言笑道:“哀家还当是为什么厉害的事,原来就只是为这个,一个琉璃樽有何要紧,大启如今已广富四海,皇帝难道还缺几个琉璃器物使吗?!” 萧珏正犹豫是否要附和皇祖母的话,为姜烟雨美言几句,请皇叔宽恕她时,就听皇叔再说道:“是儿臣素日使惯最为钟爱的,纵工匠能再做出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原先那个了。”说话时神色虽淡,眉宇却似微拢冷霜。 太后仍是笑道:“再怎么钟爱,也就只是件器物,比不上人,皇帝你该在意的不是什么琉璃樽,而是子嗣。姜采女既是你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想必你心里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既如此,就当给她几分恩宠,好让她早些为你诞下子嗣。” 皇帝持着银匙,慢搅得碗中碎冰浮沉,唇际微衔笑意,“她出身卑贱,不配为皇家诞育子嗣。” 薄瓷碗壁的缠枝蔓草纹,仿佛隐秘地生长缠结在他心底,萧珏垂眼看着碗中渐渐融化的碎冰,耳边仿佛是那日群芳林中,她坚定地说要至死侍奉陛下,又仿佛是清晏殿里,皇叔说要与她赌书泼茶。既是两心相悦,为何皇叔要如此轻贱她,被禁足在幽兰轩中的她,依然对皇叔至死不渝吗? 融化的碎冰和着碗中蜂蜜稠重地似乎淌不动,萧珏暗自心境沉郁复杂,听皇祖母和蔼地对皇叔道:“你嫌姜采女出身卑贱,不配做皇子公主的母亲,可后宫多的是高门出身的妃嫔,也不见你经常召幸。你今年二十三了,寻常子弟在你这年纪早当爹了,你是天子,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着,在子嗣事上更该上心些。” 皇帝颔首道“是”,“是儿臣从前为朝事疏忽了,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儿臣定在子嗣事上多上心,好让母后早日含饴弄孙。” 就从此日起,淡待后宫数年的圣上,似对众妃嫔多了几分热切。从前那几年,妃嫔们自在后宫相伴度日,圣上总独来独往的,而从今年春夏之交起,圣上开始时不时召妃嫔伴驾,且是雨露均沾,今日召此妃陪膳,明日召彼嫔游园,好似轮转下来,后宫无论位份高低,人人都能得到这份恩典,只除了那个被幽禁在幽兰轩的姜采女。 这一日,正是敏妃陪侍圣上用膳。夜幕降临后,她亲自布菜,万般温柔体贴地陪伴圣上用着晚膳时,听到殿外滚响了几声雷鸣后,就有风雨声呼啸而起,不由心中窃喜。 宫人将用完的御膳撤下后,圣上拿起了一卷书,坐到了屏风前的小榻上。敏妃守等了片时,仍等不到圣上开口留她过夜,只能依依走至圣上身边,娇声主动求请道:“陛下,臣妾今晚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外头风雨这样大,臣妾若是冒雨回宫,或会着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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