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夜,邻近天明时才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天光转亮,有啁啾鸟鸣声传来。 如意依旧没醒。她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钱昭在一旁给她扎针,元禄看护着他——天亮后宁远舟得护送杨盈入宫面见安帝、递交国书,两人都已不能久留。此刻更衣准备完毕,临走前再次来到如意房中。杨盈上前为如意擦去额上汗水,宁远舟轻轻拍了拍元禄的肩膀:“帮我照顾好她。” 元禄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亮后,朱衣卫的人终于在画舫的甲板上找到了迦陵的尸体,也看到了尸体旁边的血色狼头印。 尸首送回朱衣卫总堂后,邓恢看着面前左、右使两具尸体,脸上面具似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消失了。 朝阳初起,群殿巍峨。 杨盈穿过宫门,在杜长史、宁远舟和于十三的的拱卫下,一级级走上台阶,向着太极正殿走去。 殿外内监已高声唱报:“宣,梧国礼王觐见——” 宁远舟低声对杨盈道:“刚才在宫门口,李同光的人送来密报,说安帝已经接到了褚国质问的国书,褚国已在边境陈兵一万。他偷袭禇国的计划破灭,今日又突然召见我们,只怕会借题发挥。呆会儿殿下务必要小心。” 杨盈心中一凛,轻轻点头,然后昂首正色,走入了大殿之中。 安帝高踞在龙座之上,神色晦暗。 这大殿宏阔,本是文武百官朝会之所。虽四面都是朱漆雕花的窗子,阳光却也无法照透整个殿堂,纵使在白日里,也点着花树灯台。若有百官列队在前,自是煌煌赫赫,威严壮丽。 但今日安帝传杨盈入见,却未有百官在场,只命李同光伴驾在侧,四周肃然而立的,都是些执枪的侍卫。殿内空旷,便越显得高大森寂,深不可测,天然已是一道威压。 杨盈踏着金砖,一步步走上前去,却未流露出丝毫且怯意。近前之后,她便同杜长史一道恭身大礼,嗓音洪亮道:“陛下万安。” 龙座之上久久没有传来允他们“平身”的声音,安帝阴鸷地凝视着他。半晌之后,他才微微抬了抬手。 杨盈直起身,便也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同安帝对视着。 安帝依旧不语,只目光中包含的威压越来越大。杨盈却始终挺直了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安帝。 安帝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你皇兄尚在狱中受苦,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杨盈道:“陛下圣明,许小王迎回皇兄,兄弟不日即可携手归家,是以小王自然心中欢悦。” 安帝眼皮一耷,露出些嘲讽之意:“黄毛小儿,巧言令色。” 杨盈微笑道:“小王是真的开心,如果不是陛下有好生之德,许小王迎帝而归,小王说不定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没有实封的闲散亲王,陛下送小王这泼天的功劳,小王岂有不开心之理?” 安帝有些意外,打量着他,似是有了些兴味:“你倒是不忌讳自己的出身。” 杨盈依旧微笑着:“人固有自知之明。” 安帝终于开口说起正事,问道:“赎金带来了吗?” 杨盈应道:“带来了,五万黄金现在宫门外,另外五万两折为银票,等皇兄踏入安国国境之时,即刻交纳。” 安帝阴冷地一笑:“还敢跟朕玩这一套?”便瞥了眼李同光,道,“你去收了黄金。” 李同光道一声“遵命。”便上前接了簿册,呈给安帝。 杨盈见交接已毕,便询问道:“那陛下,小王何时能接皇兄出塔?” 安帝却淡淡地道:“朕最近忙着别的事务,过一阵子再说吧。” 杨盈却也记挂着该如何向安帝提及北蛮入侵一事,见有时机,连忙问道:“是北蛮南侵的事吗?陛下,我大梧六道堂探知,北蛮人正暗自在天门关外集结,并挖掘山中密道,已经进入合县。昔日三国先帝曾有盟誓共镇天门山,严防北蛮再度南侵,孤想请陛——” 话音未落,安帝已皱眉打断她,冷冷道:“朕之国事,你也要来插嘴?”不悦地抬手示意内监。 内监上前对杨盈道:“殿下,请——”便要送杨盈一行离开。 杜长史急了,上前理论道:“就算不提北蛮之事,陛下也不能出尔反尔,拿了金子,却继续羁留我国圣上啊?!” 话音未落,杜长史就被两个侍卫拦住,他言辞不逊,举止亦有冲撞之意。侍卫们得安帝目光示意,正要强行拖走他,宁远舟和于十三已一左一右同时上前,轻轻两记动作,便将侍卫弹开。 宁远舟阻住侍卫,使了记眼色给杜长史。杜长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意向安帝行了个大礼,便自行退出了正殿。 安帝皱眉,瞟了一眼宁远舟,看着内监,又对杨盈扬了扬下巴。 眼见内侍又要催他离开,杨盈深吸一口气,看向安帝,正色道:“陛下,小王深知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其实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但请容小王说完最后一句。 安帝眼也不抬:“说。” 杨盈昂首道:“陛下若志在逐鹿,送皇兄及小王归梧,才是正途!” 安帝一震,随即慢慢抬起头来,审视地看着杨盈。 杨盈道:“陛下为何明明在天门关大胜我国,却不乘胜追击?那是因为我杨氏世踞江南,此次虽然偶败,但实力仍存,贵国若继续强攻,却攻不下天星峡一带的天险,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我皇兄已成陛下阶下之囚,陛下为何没有取他性命,却许小王带金入安赎人?那是因为这一仗,也拖干了陛下的国库。陛下希望尽快对更容易夺取的褚国苍、润等州出手,所以还需要我大梧的黄金来充作下一场大战的军饷。可陛下,黄金虽重,但能重于帝王之信否?小王入安事天下皆知,若不能及时迎帝归梧,他日圣上再战,哪一位守将还肯信您‘献城不杀’的承诺呢?!是以,小王请陛下三思!” 安帝颇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可你怎么能保证,放了你们回去,那五万两黄金的银票就能到朕手中呢?” 杨盈道:“如今,我国乃大皇兄丹阳王摄政,圣上若归,兄弟争位,梧国必会内乱纷起,陛下,五万两黄金买我梧国的内乱,值与不值?!” 安帝一愕,他走下丹陛,来到杨盈身边,审视着她:“可到时梧国内乱,你又如何自处?” 杨盈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远舟扬声道:“陛下,当猎物被猎户发现,只要能顺利逃走一回,便已经是幸运之极。这时候,它眼中最重要的东西,是能回到草场再吃几天草,而不是猎户下次还会不会放过它。” 安帝眼光一闪,审视地看向宁远舟:“你是谁?” 宁远舟拱手道:“小人是乃大梧前龙骧骑伙头军,如今暂在殿下身侧任侍卫之职。” “伙头军?”安帝似是一笑,再次看向杨盈,道,“你们俩都比朕以为的要聪明些。” “陛下过誉,其实这些话,都是刚才被您让人叉出去的杜长史教我们的,他耳提面命了好几十回,小王才能勉强记住。”她说着,便又挂上了那种自幼欠缺眼界和教养、但胜在率直胆大的微笑,道,“所以,要是刚才哪儿说得不对,还请陛下多多包涵。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安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杨盈一礼,恰到好处的微笑着:“能让圣上展颜,小王已然功德圆满。小王告退。” 安帝对内侍招手,吩咐道:“替朕好好送礼王出宫,赐宴,对了,也给永安塔送上一份!” 一直到出了宫门,重新上了马车,杨盈脸上那几乎僵硬了的笑容才骤然消失,轻轻呼了一口气。此行姑且算是顺利,但实际上却只交了黄金,确定了安帝李隼确实是个心机阴沉之人罢了。其余不必说何时换回梧帝——就连能否换回,都还是未可知之事。可谓是毫无进展 回四夷馆的路上,一行人都沉默无言。 待回到四夷馆,却见四夷馆正堂里已然摆好了满桌的盛宴,钱昭迎上前来,道是:“安国人动作很快,殿下还没进四夷馆,这桌赐宴便已经送到了。”杨盈和杜长史不由就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 宁远舟道:“安帝无非是想借此暗示我们,只要我们身在安国,一举一动都尽在他掌握中。” 两人也都心有戚戚。 杨盈道:“刚才最后那会儿,孤都快顶不住了,还好有远舟哥哥救场。” 杜长史也目光沉重,问道:“宁大人,你觉得安帝放我们走的可能性有几成?” 宁远舟道:“五成。安帝现在是把无法突然向禇国出兵的火,发在我们身上了。他今日虽没有特别为难殿下,但也会故意抑留我们在此一段时间,又或是刻意提高赎金,如此才能挽回他在禇国那边失去的面子。”他面容平静,目光里却已是有所决断了,道,“所以我们不能这么被动地等下去。从今日起,我们要立刻展开攻塔救人的乙方案。钱昭、十三、元禄,按计划行事。” 三人立刻应道:“是!” 杜长史却忧心忡忡,迟疑道:“可是一旦不成功,陛下和殿下只怕都……” 杨盈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接口道:“与其相信敌人善意,自己手中的剑,还是更可靠一些。” 杜长史一凛,忙正色道:“老臣狭隘了,殿下自来安都,可谓一日千里。” 宁远舟见众人都无异议了,便道:“那殿下和杜长史就先用膳吧,我暂时告退。”说完向杨盈和杜长史点头致意,便匆匆离开房间。 杜长史奇道:“宁大人为何不——” 杨盈连忙拉住杜长史,小声提醒道:“如意姐还没有醒。远舟哥哥一直担心不已。” 杜长史恍然,随即也露出些担忧的神色,道:“如意姑娘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臣也略通一点医理,要不要——”说着便意识到什么,一拍脑袋,“唉,论医术,臣哪比得上钱都尉?” 说到钱昭,在去如意房中的路上,他便已向宁远舟说起了如意的状况:“没有外伤,但高热始终不退,黄连、石膏、羚羊角,银环蛇胆,该上的都上了,但还是——” 于十三叹了口气:“肯定是伤心过度,打击过大才……唉,美人儿这样的人,平常身子比一般人强健,但一旦触到了伤心处,就会瞬间土崩石塌……” 钱昭忧虑道:“可我只会医病,不会医心。表妹的身子之前就受过好几回伤到根本的大伤,”说着便想起许城的围攻,懊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上一回,还怨我。今儿这一关要是过不了,只怕……” 元禄闻言一惊,马上慌乱起来:“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宁头儿,怎么办?要不要请外面的大夫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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