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已搭起彩架。随着鼓声擂起,大军行近。远远望见天子兜鍪耀日,金甲灿然,两侧山呼万岁之声如雷声滚动,响彻整座城池。 安帝端坐马上,抬手示意百姓平身,享受着万众瞻仰。他已年过不惑,在梧国人口中是个鹰视狼顾的阴鸷贪婪之人,但此刻端坐马上,却身姿英伟,威风凛凛。 他身后半步之遥,便是在此战中立下大功、俘获了梧国皇帝的虎翼军统帅、长庆侯李同光。这位安国军中最年轻的统帅白衣胜雪,玉面金冠,宠辱不惊。所过之处,男子敬仰其武功卓著,女子仰慕其俊美风流。 紧随其后的,便是被俘虏的梧帝。他依旧是当日挥斥号令的打扮,然而头盔已丢,蓬头垢面,绣龙金甲上沾满血污,双手被缚。安梧两国交战多年,边境城池谁家没有子弟死于战场?彼此仇恨深重。今日梧帝被俘,两侧安国百姓无不咬牙咒骂,纵使有士卒拦着不许抛掷秽物,也还是犹然忍不住唾弃。 梧帝早如丧家之犬,此刻游街一般被草芥贱民辱骂,更是耻辱狼狈之极。脸上血痕未消,却已苍白如纸。 归德城中,安帝膝下两位皇子也早已恭迎多时。 眉眼中英气十足的那位,是安帝长子河东王李守基,另一位眉眼含笑的,则是次子洛西王李镇业。 安国的将兵见了他们,纷纷滚鞍下马。 安帝仪仗渐进,二人躬身相迎,“儿臣恭迎父王,贺父王威震天下,大胜而归。” 安帝眉开眼笑:“平身平身!朕在前方肃敌,你们在后协助,也是功劳不小。” 河东王连忙道:“父皇过奖,儿子不过只是押运粮草,又有何寸功?倒是二弟护送贵妃从京城跋涉而来,一路委实辛苦。” 这番话,自谦表功之余,却是暗讽洛西王没做什么正事。 洛西王确无功劳可表,便以孝道回敬:“贵妃姨母既奉父皇旨意前来,儿臣自然要全力尽孝。” 安帝不偏不倚,笑道:“你们都辛苦了,这一回朕从梧军手里得到了不少宝物,等安顿下来,各有重赏!” 二人自是欣喜谢恩,随安帝一道往行营走。一人貌似不经意地透露着自己对行营的上心布置,另一人则不甘其后地暗示贵妃姨母已经焚香沐浴等待多时。安帝仿佛并未察觉两人暗较高低,连声应好,只特地叮嘱:“记得给同光安排一间离朕近些的营帐,朕晚上还有些军务要和他商议。” 两人这才看到后方的李同光。与那些一早就跪在地上的将兵不同,李同光只不过微微欠身,抱拳道:“两位殿下万安,请恕末将甲胄在身,礼数不周。” 两人眉头瞬间便皱起。河东王沉得住气些,皮笑肉不笑地道:“长庆侯多礼了,父王对你最是恩宠。既是姑表至亲,还那么客气做什么。”洛西王却已语带讥讽,“话虽如此,可是同光这一身打扮也太华丽了些,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戏台上的将军呢。” 李同光不动声色道:“两位殿下过奖。”却径直上前,向安帝耳语,“陛下,刚才接到梧国国书……” 安帝听完,一挑眉:“礼王?朕怎么没听说杨行远有这么个弟弟?” “所以臣才想呆会儿好好盘问一下……” 见李同光不仅反应平淡,而且完全旁若无人地和安帝密谈,两王颇感无趣。却也不敢打扰,只能竖起耳朵,努力听个一言半语。不经意间眼神一触,对面前储位竞争者的厌弃便又占据上风,立刻烦躁地分开。 草地中央,篝火腾起。一只肥美鲜嫩的全羊在火焰的炙烤下滋滋作响,焦香随着舞乐声一道飘满营地。 大军驻扎,归德城中烹牛宰羊供献美酒,安帝举宴犒赏大军。王帐前安帝、诸王诸将分座,此刻酒至酣处,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营地周围围满了士兵百姓,人人都想近前瞻仰天子风姿。安帝心情好,有意与民同乐,早已示意侍卫们不必驱离。 两位精心打扮的舞姬踩着鼓点献舞,柔婉绮丽,英姿勃发,看得散坐在周围的达官贵人们不停鼓掌叫好。 然而舞姬再好,也不如安帝身边初贵妃之万一。这位初贵妃为沙西王之妹,是沙西部的明珠,也是安国已故皇后的表妹。尊贵美丽,温婉解语,深得安帝宠爱。安帝班师,不及回到都城,便先传召初贵妃前来伴驾。此刻初贵妃正侍坐在安帝身侧,含笑替他斟酒。一双明眸如弯月一般,眉心一点朱红花钿,娇俏明艳。一时她仰头向安帝说了些什么,引得安帝畅快大笑。 喜庆喧嚣之中,梧帝脚带镣铐,坐在角落里,忍受着众官和舞姬们的指点议论,脸色苍白地独饮着。 李同光坐在他的邻座,见他眉头紧皱,便笑问道:“这酒可还和陛下胃口?” 梧帝摇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习惯了江南丰饶甘醇,锦绣温文,此地之贫瘠粗鲁实在令人不堪忍受。梧帝想不通自己何以战败,忍不住道:“龙蛇混杂,成何体统?这就是你们安国的国宴?” 李同光一笑:“归德城地近塞北,风俗崇尚天然。陛下以后说不定还要在我国做上好几十年的客,还是早点习惯的好。” 梧帝道:“朕一天也不想多呆,待我皇弟送来赎金,就请贵国依诺平安送朕返国。” “那位礼王杨盈,真的是陛下亲弟?怎么据朱衣卫回报,之前都查无此人呢?”李同光状似无意般提起。 梧帝眼神微闪——礼王?杨盈?却也知事关他能否平安回到梧都,不动声色道:“盈弟今年十六岁,乃宫人所出,只不过从小养在深宫,又没领过实职实封,是你们无能才查不到而已。” 李同光貌似恍然,笑道:“哦,原来只是个无用的闲散皇子。也是,丹阳王殿下倒是才略过人,只不过他如今正忙着治理政务,没时间来迎您这位让梧国蒙羞的陛下吧?” 梧帝气得浑身发抖,但也只能强忍。李同光畅快地取酒豪饮,笑容落入河东、洛西两王眼中,都颇觉刺眼。 席间一曲终了,舞女舞罢退场。 河东王起身禀道:“父皇,归德城的百姓为了庆贺您的大胜,特意织了一张百胜毯,想要献上。” 安帝道:“宣!” 几位百姓便抱着一卷地毯献上,当众展开。毯上所织,正是安国雄壮威武之师在天子率领下奋勇杀敌,俘获敌酋的场景。比之江南织物的靡丽工巧,不免风格朴拙,却别有一股雄浑豪迈之意,更有民心爱戴鼓舞之意。安帝看后颇为高兴,立刻挥手道:“赐酒!” 百姓们豪迈地一口喝完,亮出杯底,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北地酒烈,烧喉又上头。满满一海碗灌下去,几人都有些醺醺然。边境民风又彪悍,其中一名女子被酒气一激,豪兴大发,“圣上您是大英雄,安国的这个蠢皇帝哪配跟您坐在一起!让臣女替你把他赶走吧!” 她醉醺醺地捡起篝火边上一根粗树枝,就向着梧帝冲了过去。安国君臣对这位“敌酋”却是殊无敬意,都看好戏似地不加拦阻。 那妇人就要冲到面前,梧帝却因脚镣动弹不得。虽惊怒交加,却只能举袖抵挡。眼见那粗黑的树枝就要打向梧帝面门,突然之间,一根织金镶玉的马鞭伸了过来,架住了那妇人的树枝——出手人正是李同光。 只听李同光声音温柔道:“姑娘的豪爽,委实令人佩服。不过梧国皇帝是咱们圣上好不容易才请来的贵客,您这位归德城的贵女,能不能瞧在本侯的面上,替圣上多尽几分待客之礼呢?” 他生就俊美风流的模样,正是陌上谁家年少。更兼笑意温润,语气轻柔。那女子目光同他一对,脸上霎时飞红。树枝啪地掉在地上,她捂着脸飞也似的跑了。场中人猛然间哄笑起来。 贵妃抿唇笑道:“瞧瞧咱们的玉面长庆侯,多招姑娘家喜欢!” 安帝也跟着调笑,“看来朕得早点替他找一个名门贵女成婚,省得他老抢朕的风头。” 贵妃微笑着奉上一杯酒,“光赐婚哪够?这一回能生擒梧帝,小侯爷是首功,圣上除了美人,只怕还得赏个国公的爵位吧?” 席间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河东王妒意骤起,冷笑一声:“同光真是不容易,为了护着梧国皇帝,连美男计都用上了。哦,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子从父道嘛。”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 洛西王干咳一声:“大哥可别说笑,同光乃是姑姑唯一的血脉,父皇特赐御姓,尊贵之极。” 河东王犹然未觉,大喇喇道:“呵,谁不知道他亲爹就是个卑贱的面首……” 他身后亲随连忙拉他。洛西王也高声提醒:“大哥!你喝醉了!” 宴席上死一般寂静,众人都看向李同光。安帝亦没有出言相助之意,他只是玩味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尤其是李同光的表情。李同光面色却丝毫不变,平静地饮下一杯酒,道:“河东王殿下还真是风趣,什么话本流言都信。” 安帝这才笑道:“说那么多闲话干嘛,给朕添酒!” 宴席上重新热闹起来。 梧帝的心,却沉静了下来。他看着神色自若的李同光,眼神中突然有了一点复杂的敬意,举杯道:“刚才,谢了。” 李同光款款笑道:“谢陛下。这苦酒多喝几回,总能习惯的,不是吗?” 酒宴残席上,安国人已醉得歪七倒八。 安帝在初贵妃的搀扶下回王帐歇息后,酒宴终于告一段落,尚还清醒能走之人各自散去。 李同光也令人搀起醉酒萎顿在席的梧国皇帝,送他回帐中看押。 行至拐角处,便听不远处传来怒斥与鞭打声。河东王正气急败坏地挥着鞭子鞭打亲随,“谁让你拉着孤的?故意跟老二串通了,当着父皇下孤的面子?!”亲随已打得血肉模糊,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了,河东王却犹不停手。瞥见见李同光走来,下手越发狠毒,提高声音辱骂,“贱人,孤今天就要打死你这个面首胚子!” 李同光恍若无闻,径直走过。 河东王气结,踢了一脚早已人事不知的亲随,恶狠狠地吩咐:“拖下去,扔进河里。再找几个梧国俘虏来,放进狗场里去,孤要看他们狗咬狗!” 李同光目光清明,却是毫无醉意。一直亲眼看着人将烂醉如泥的梧帝扶入房中,又吩咐随从:“就算他喝醉了,也不能放松警惕,看守的人数再加两人。” 安排完看守,眼尾瞥见河东王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又吩咐:“去河里把人救了,要狗场的人拉住点狗,别出人命。” 而后他将整个营地都巡视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后,才转身淡淡地对亲随道:“去准备,我要散心。” 亲信朱殷追随他多年,知他心中郁结,立刻领命:“是。” 林中寂静无比,只有李同光挥剑如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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