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的孔明灯被侍从扯着细绳降下。它飘过院边的大树时,光影参差中照出了潜伏在浓荫中的钱昭肃杀的脸。钱昭紧紧地抓住树干,手指几乎陷入了树皮中。 驿馆卧房里,宁远舟坐在把玩着如意送他的那把雕刀。自知心动,自知无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却听一声“唉……” 宁远舟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却见于十三正坐在窗上看着他。 “这么久才发现,真不像你。”于十三恨铁不成钢地翻身下来,咄咄逼上前,“你怎么回事啊?前头刚叫我帮你盯人,后头就跟人家花前月下把臂同游,到底是想故意戳我的眼,还是真没发现我跟在后面?” 宁远舟一时无语,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孔明灯下的院子里,如意还在和朱衣卫巨门分堂的堂主江绣交谈着,却不知钱昭正躲在暗处偷听着。 她一脸恳切地看着江绣,声音哽咽:“越大人于属下有救命之恩,却不幸死在于恶贼手中。不知总堂查出那个白雀的下落没有?属下不才,愿请命前去,为越大人报仇!” 江绣道:“不必。你继续留在使团里打探就是。现在总堂最重视的,就是使团之事,过些天还会有绯衣使大人亲自前来,你务必要查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到时候才好有所交代。” 如意领命道“时”,却又不甘地追问道,“可越大人难道就这样白死了吗?她当初立下过那么多汗马功劳……” 江绣似是有些不满她的纠缠,皱眉道:“已经查清楚了,那个如意是混进梧都分堂的褚国不良人,总卫已经调了玉衡分堂去处置,你不必插手此事。” 如意不由一怔:“如意,是褚国的不良人?!” 她心中狐疑不已,却也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只能领命暂回驿馆中。 但这疑问萦绕心头,回到驿馆后,也依旧思索不出答案。 她便索性趺坐在床榻上,仔细冥想。 她喃喃自语着:“冷静,一条一条慢慢想。总卫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褚国的不良人?这明明是宁远舟替我编造的身份。可总卫现在唯一关于使团的消息源就是我假扮的琥珀,难道是巧合?” 她突然一凛:“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除非有人刻意制造的。让总堂以为我是不良人,谁的得益最多?” 她的面前晃过无数人的人影,最终定格在宁远舟身上。 “宁狐狸!对,是他,不会有错!” 她暗暗思忖道:“我刻意在越三娘和玉郎的尸身上留下线索,以此诱使梧都分堂灭门案的背后主使来追查我,如此一来,我便可以背靠使团守株待兔。但宁远舟多半已经发现了,他把使团的安危放在首位,自然不会坐视我把朱衣卫引到杨盈身边……所以,他把我之前留下的线索都抹掉了!” ——难怪今夜,宁远舟会这么巧合的与她“偶遇”。只怕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 她不由又想起她和宁远舟漫步在长街上的情形,想起宁远舟雕刻人偶送给她。想起宁远舟眼瞳里柔暖流淌着的光。 一时间心神大乱。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任辛,你太轻敌了,你是朱衣卫,他是六道堂,他怎么可能真正相信你!你以为自己引着他一步步上了钩,结果,你被人家一直玩弄于掌心,还不自知!” 她恨恨地跃出窗外。 卧房里,被溜了一圈,还被花前月下秀了一脸恩爱的于十三,还在逼问着罪魁祸首:“说呀,怎么哑巴了?你到底怎么想的,上回还一口咬定一点都不喜欢她,干嘛要说一套做一套?” 宁远舟也不解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明明想断,却总是断不清楚。明明说着拒绝,却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哪里还不知心动是真?做他们这一行的,心动与否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可纵使知晓,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按下的? 只好烦闷地扭头避开:“我说不出来。” 于十三无语抚额:“你都三十了,又不是十三,还玩什么欲言又止?”忽觉得哪里不对,“哦对,我才是十三。”又正色看向宁远舟,“反正她是褚国的不良人又怎么了?只要她手上没怎么沾过兄弟们的血,大伙儿最多别扭一阵,也就过了,毕竟她不是朱衣卫,那才是我们生死仇家……” 宁远舟叹了口气,“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 于十三恨铁不成钢道:“你心里有数才怪!”便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啰啰嗦嗦地替如意鸣起不平来。 屋顶上,如意借着更锣敲响的时机,轻轻拨开了瓦片。正好看到了房中交谈的两人,也听到了于十三的话。 “……美人儿是个好姑娘,外冷内热为人爽快,除了出手有点狠……总之,你这样一边利用她替你办事,又一边钓着她,忒不仁义了!” 如意一凛。 于十三又道:“我这人平生最舍不得小娘子受委屈,所以你今晚上必需得跟我说清楚,你对美人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要不然以后,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了!” 如意屏息听着。 宁远舟闭了闭眼,终于说道:“我这三十年来,见过的女子如恒河沙数,妃嫔、公主、女官,还有各路名门闺秀……” 于十三一挥手:“这一段可以跳过,直接说‘但是’。” 宁远舟顿了顿,道:“……但是,如意和她们都不同。她像一头豹子,不懂得害羞,也不屑于掩饰,想要什么,就直接去拿。而且也只有她,才可以和我并肩作战——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去保护别人,可只有在她那里,我才尝到了被别人保护的滋味。天星峡那一战,她从枪林箭雨中破阵而来,替我挡住了身后所有的攻击。我还记得那会儿她的血浸透了我衣裳的感觉。” 背靠着背并肩战斗时,透过她的脊背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感受仿佛再次清晰起来。 他轻轻闭上眼睛,“又热又粘,但我却让我觉得格外安心。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也是可以犯错、可以失误、可以放下一切后顾之忧,像我们少年的时候那样单纯肆意拼杀的。” 于十三的表情变得郑重了起来,半晌才不甘地:“过分了吧?难道我、难道老钱没跟你并肩对敌过?难道我们就不值得你信任了?” 宁远舟无语地扭头瞅他:“难道你们想跟我同床共枕?” 于十三忙不迭地摆手:“我们继续说——总之,你说了这一大通,就是终于不死鸭子嘴硬了呗?” 宁远舟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于十三一拍他的肩膀:“那不就结了,就按我刚才说的……” 宁远舟却摇了摇头,道:“但人这一辈子会动很多回心,也并不是每一次心动都需要有行动。即便抛开她别国间客的身份不谈,她也太危险、太陌生、太不可捉摸了……现在,我的肩上担负着整个使团,送公主安全入安、为天道牺牲的兄弟正名,才是我心中的头等大事。而她,只是仓促之间被我拉进使团的过客。一旦到了安国,我和她的交易完成,各自都会面临数不清血战,说不定彼此还会刀剑相向。”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空中月入银钩,千里与共,却相望不相闻。他叹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始?” 于十三不觉怅然,却仍是说道:“那你还给她雕什么东西啊。” “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点。”宁远舟道,“你看见她那些拙劣的手段了吧?她想让我慢慢接受她,所以就送我花,送我雕刀,请我吃夜宵,还故意谈起她之前的悲伤往事,引起我的同情……”他说着目光便不由柔软起来,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些,分明都是男人讨小娘子欢心的把戏,可她却那么努力地、认真地做着,我就……”他顿了顿,道,“我套过她的话,原来她只看过一个男人这么对她一个做白雀的姐妹做过,而那个姐妹很是喜欢。她便以为只要照做,就能向男子展现她的真心。” 于十三震惊道:“不会吧,她张口就要和你……敢情她根本就不懂男女之间怎么相处啊?” 宁远舟叹道:“对,她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孩子。” “哈?” 宁远舟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她有一位恩人,待她极好,恩人临终之时,不愿她一辈子只做杀人工具,就吩咐她务必要生个孩子。而她向来对那个恩人言听计从……” 于十三立刻领会,冲口而出:“孩子就意味着正常人的生活,意味着有牵挂、有忌惮!老天爷,这就是我砍头都不愿意娶媳妇的原因!一想到我每天起床要对着同一个小娘子……”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赶紧摇头抛开这可怕的念头。却又道,“不过,这位恩人挺为美人儿着想啊。” 宁远舟叹道:“是挺为她着想。要她一定要生个孩子,但却不许她爱上任何男人。你说,她为什么要如意这么做?” 于十三眼睛一亮:“还能为什么?多半受过男人的伤,没齿难忘呗!哎,这位恩人跟我是一个路数的,气味相投,可惜死了,不然我一定跟她好好喝一顿酒!” 宁远舟无语,缓缓道:“总之,如意就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才一心想要有个孩子,至于我,不过是碰巧入了她的眼而已。” 于十三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不是的。她肯定也喜欢上你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要不然,我样样都比你强,她怎么就瞧不上我?”说着便又潇洒地一甩额发。 宁远舟沉默了片刻,却是认可了他的理由。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在那一瞬间,我才软弱了。”却又道,“但我保证,我没有利用她。无论监视也好,提防也好,都只是为了保证使团的安全。除此之外,我是真心想让她再开心一点,因为之前,她过得太苦了。除了杀人和复仇,她的世界里,别的什么都没有。” 于十三终于正经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去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宁远舟。 道:“对女人我最有经验,所以你得听我的。以后,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了,否则真的会陷进去出不来的。离她远一点,我们会帮你对她好。是哥们儿那种好,不是别的。” 宁远舟接过酒杯,轻轻吐出一口气:“好。” 两人正欲碰杯,于十三突然想起来:“糟糕,我忘了你有旧伤,不能喝酒。” 宁远舟伸手跟他一碰杯,苦笑着,“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晚我只想一醉,不然,我的房里为什么会有酒?”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如意转身离开,身似鬼魅般悄然从屋顶上离开。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她脸上带着笑容,却早已泪流满面。 回房之后,瞧见人偶孤零零的躺在桌边,还是被她摔出去的模样,便走上前将人偶捡起来,握在手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才对着人偶说道:“你说,这一次,我再相信他一回,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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