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贵妃一边派出去了大量的禁卫军以王都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大搜寻范围, 另一边还要防止公主被劫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到边疆去,她苛责进奏院镇压茶馆书院等流言蜚语的源头,可也不知怎么的, 事情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如堵不住的江水一般溃堤泄洪, 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情越闹越大了,嘉贵妃有些慌了神, 将自己妆画得憔悴了些,着一身素衣亲自来关雎别庄负荆请罪。 她甫一踏进宝兴殿的寝宫就红了眼睛,一声“陛下……”唤得宛转悠扬,刚想盈盈拜倒就见榻旁安坐着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正在为陛下施针。 已经到了收针的时候,陛下看起来精神不错,正靠卧在床头,腰后垫着一只藕荷底绣兰草玉枕,侧过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这几分相像已经足够让嘉贵妃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她脚步一缓,天子看到了她,嘴边勾起弧度拉平了下来,声音低沉地问她怎么来了。 嘉贵妃垂首,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她凄凄道:“臣妾本应日夜服侍在陛下左右,想到陛下受苦,臣妾夜不能寐。” 本该是夫妻间的小意温存,可陛下往上抬了下手让她起身,转而看着嵇令颐欣慰道:“有令颐在旁,孤近日觉得身子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一样好一阵坏一阵。” 嘉贵妃目光一闪,很快漾开一个笑称赞嵇令颐有心了。 她不遗余力地夸奖,更着重提了几句蜀地蒸蒸日上的发展和赵国兵强马壮的国力,说陛下有这个女儿是福气。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用帕子挡住面容,侧过脸说:“臣妾失仪,只是看到令颐想到了菡茵……陛下恕罪。” 先前压着的折子一一展开,天子并未因为程菡茵出事而错愕,而是在看到嘉贵妃居然接二连三地动用了王都的禁卫军后怫然大怒,他一把抓起那几本折子直冲着面前掷过去,只听“咣当”一声,茶盏被打翻带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么能干,不如把孤的玉玺也拿去用!”天子坐起身一把扯过贵妃的腕子将人拉近了,“你机关算尽,算得了歧儿的克成大统还是算出了菡茵的平安喜乐?你在朝中的威望百姓承情么?你苦苦习字读书,民间现在流传的篇章听懂了吗?羞么!” 嘉贵妃从没有被天子如此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更遑论在外人面前,她来不及看那静立一旁的嵇令颐会如何看她,只是哀哀地摇着头恳切说臣妾没有。 “歧儿危在旦夕,做母亲的哪有不痛彻心扉的?若是老天肯,大可收了我一条命换我儿的命。”她声泪俱下,几乎是伏倒在榻上痛哭,“陛下若要罚臣妾,也请先救回歧儿,这是您唯一的儿子了啊陛下!” “孤本来可不止这两个儿子。”天子的脸已经褪去了方才怒涨的紫红,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纹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眼角也泛起了泪花,“且不说后宫中夭折了多少子嗣和腹中子,我的砚儿怎么就在冬日落了水废了双腿,又怎么郁郁寡欢早早撒手而去……你当真不知情么?” 贵妃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骇人,她重重跪在地上,鬓角的发都乱了,苦苦道:“陛下这是疑心臣妾?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你不知情?”天子冷笑连连,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脸色发青,一双鹰目瞪得凶狠,“彼时砚儿的滋补药物可是你一流水地送过去的,宫里都说你对他胜过对你的亲生儿女,当初那样让你尝到了甜头,于是如今你胆子越发肥了,敢把手段用到孤头上来了?!” “陛下——”她惶惶抬头。 陛下气涌上头,扬起臂膀“啪”的一声,狠狠在她脸上响亮地抽了一巴掌,袖中的一个药瓶被大力甩出,砸到对面墙上碎成了渣,里头几颗黑漆漆的药丸骨碌碌滚了一地。 嘉贵妃的半边脸颊立刻鼓起了红包,指痕斑驳,脸庞连着耳膜疼得麻木,短暂的耳鸣声牵着额角作痛。 她的发髻彻底被打散,齿间含血,瘫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任凭一颗药丸滚到她的腿边。 天子指着她骂道:“你寻来的好国师,配出来的好仙丹!跟孤说十全大补,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你儿既然落在蛮人手里,你怎么不把药送去给他吃!” “怕是那毒根本没这么危险吧。”天子喘气赫赫,脖子一鼓一涨的,“是了,孤忘了,你的好国师是蛮人和汉人的杂交种,你不仅自己会讲他们的话,还自小教授菡茵学蛮人语言,也不知该夸你有先见之明还是料事如神,想来歧儿大约是在边疆还有一个‘国师’为他平脉看诊吧!” 嘉贵妃银牙紧咬,霍然扭头盯住嵇令颐,见她一副神色淡淡置身事外的模样,心知天子服仙丹这么久忽然态度大变定是她在一旁教唆,不禁在心里恨毒了她。 “臣妾自知今日惹得陛下不快,可那国师与臣妾在此之前从未遇见过。况且陛下服用的滋补药物经由太医院上下检查过,这么多人看过难道都比不上一个人的疑心吗?再者陛下先前服用仙丹正是因为其有效,每每服用后面色红润,气顺劲足,上通心气,中理脾胃,下疏肝气。”贵妃膝行几步,两条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搭在天子腿上,“令颐毕竟才这个岁数,医术药理须得‘经验’二字,臣妾——” “既然是这样的好东西,那孤今日就赏与歧儿如何?”天子自上而下冷眼睥睨。 嘉贵妃连一丝犹豫都无,当即答应了下来。 反正歧儿远在边疆,天子这番说辞只是用以试探她,这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入了她儿的口。 事到如今,越拖恐越生变,嘉贵妃心念急转,想着嵇令颐消息灵通,恰好又要攀得天子信任,当然是尽心竭力地充当着他的耳朵。既然如此,今日回宫后就该号令禁卫军动手,送天子大行。 送公主和亲的信件应该快传到边疆了,菡茵和亲不行还有嵇令颐,只要天子驾崩,新帝承袭便是当务之急。纵使歧儿病去如抽丝且人还未至,可她坐镇王都,大可以令礼部草拟传位诏书行规矩章程,反正她又不是行不了监诸国事一职,移送东宫的奏折实际由她朱批即可。 她想通一切,抬头望向天子的眼神便更加哀切委屈,想着只要今日能从关雎别庄脱身离开,她便能稳站上风,行宫这儿的护卫再严密也比不过整城的禁卫军…… “好!你如此爱子心切,想必定然不会让朕失望,令颐——” 嵇令颐终于动了,她侧过脸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殿外立刻进来几位魁梧有力的兵卒面圣行礼。嘉贵妃的表情微微一变,有些不可置信。 这几人她可太熟悉了,歧儿身边的近身侍卫,平日都带在身边,只是这次远征才留下了一半,怎么…… 为首的卫融沉声道:“边疆战事有宿行军顶着,三殿下在外不便就医,赵王令我等先将殿下送回。” “什么!”嘉贵妃猛地站起身,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拉住卫融的衣襟急道,“人呢?进王都了?他既然中毒怎么能受得住这样跋山涉水的行程,赵王这是安得什么心!” “娘娘放心,赵王听说三殿下遇袭,盛怒之下命宿行军不计代价擒得那塔羊桑,蜀军善于山间作战,两军合作几番交手后擒住了塔羊桑,双王互换,这才拿到了解药。”嵇令颐缓步上前,说话时不急不缓,她笑意盈盈,“三殿下有我娘亲诊治,服解药后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念边疆困苦,便先让殿下心腹带其回王都好好养伤。” “本宫怎么没有收到这消息?” 嵇令颐诧异地挑了挑眉:“娘娘说笑了,这天下的消息自然ⓨⓗ是陛下先得知了。” 嘉贵妃自知失言,不再追究这大起大落的事态发展,她在见到卫融等人时已经信了一半,心中悲喜交加。 原先她是想让程歧经此一战得民心、稳皇位的,可是这段时日自从听说爱子命悬一线起,她日夜都在后悔当初与蛮人的合作。 虽然风头让宿行军和蜀军摘得,可只要立刻逼宫,战事的消息完全可以杜撰修改。 她急急往外走:“你们几个既然已在此处,殿下定是在行宫了,本宫要去见歧儿!” “娘娘留步!”嵇令颐的声音动听得好像那山涧清泉,沁人心脾,她悠悠道,“方才陛下说将仙丹赏赐给殿下,怎么药丸还没拿就匆匆离去。” 嘉贵妃浑身一震,如坠冰窖,她僵硬着转过身,见嵇令颐闲庭折花似的弯下腰,将地上的药丸一粒一粒拾起。 她那悦耳的声音此刻在贵妃耳中显得格外刺耳,她道:“听陛下说,国师曾写方一日一至二回,若是身体虚弱,可酌情加量至三粒,越是病时效果越好,反正皆是滋补性温之物,吃不坏人。” 她收拢手心,将那几粒药丸在掌心滚动碰撞,笑眯眯地望向面色惨白的嘉贵妃:“这正巧与殿下的状况对上了,今日怎么想也该服下三粒吧?”
第119章 嘉贵妃极力绷住的情绪在隔着帷幔见到那虚虚实实的人影时就溢出了哽咽声, 纵使还未看清五官相貌,可那轮廓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儿子,化成灰她都认得。 她急不可耐地奔上前, 榻边伫立的几位宫女低着头挡在她面前, 嘉贵妃柳眉直竖, 大声斥道:“放肆!本宫也是你们可以拦的?让开!” 几位宫女将头颅垂得更低, 人却依然不声不响地挡在面前,只柔柔地唤了一句:“陛下万安。” 贵妃惶然回头, 才见天子换上了常服慢慢前来, 而嵇令颐落后半步跟在一旁, 一条手臂还虚虚地悬在天子臂弯下作势搀扶。 好一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的场景。 贵妃今日已被天子如此下了脸,此时也端不住那张柔顺听话的脸,只站在一旁不说话,她见天子行走时已看不出什么大碍,大约是自从嵇令颐来后就停了仙丹。 天子半耷着眼皮, 也不理会, 冲嵇令颐抬了抬下巴:“赐药。” 嵇令颐应下,她转到桌前将手心的药丸慢慢化在碗中。嫌光泡在热水中化得慢, 她还令人端来一只砂鼎慢慢熬煮。 仿佛是斩首前漫长的准备, 刀悬在头顶迟迟未落将人的恐慌拉得无限长。 嘉贵妃的表情彻底变了。 以为程岐远在天边时她刀枪不入, 可是当人活生生地躺在这里要被灌毒药,她便再难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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