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混乱,人声纷扰,嵇令颐却在这人声鼎沸之际捕捉到他唇边浮起的那一丝笑,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他冲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目光轻晃,如同白羽点水,踏雪无痕。 耳边吵杂的声音忽然远去,隐晦的情愫和略带自得的矜傲,她都收到了。 别的,他不关心,她亦是。
第116章 天子在短时间气倒两次, 那碗药只在肚子里过了过就全呕了出来。 他的脸色白中泛青,咯咯打颤的牙关中挤出痛苦难当的呻|吟声,连续夹杂着几乎要将胆汁都咳出来的咳嗽, 虚汗布满整张脸庞。 嵇令颐没有离开, 反而坐在榻前剥开天子的上眼皮观察了一番。 御医们敢怒不敢言, 想请她离开又不敢得罪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他们虽不知缘由, 可房内只有嵇令颐等人,不是她把天子气倒的还能有谁? 嵇令颐稳坐不动, 一番平脉视目后问道:“陛下有哮喘?我想在天突尾闾骨尖用灸哮法。” 为首的御医闻言面色难堪, 吞吐间只听其他人道:“公主爱之心切, 可陛下哮喘有常服用的药,您不如坐在桌旁等我等尽心伺候。” “让她来!”天子牙关紧咬,咳喘得周身簌簌发抖。 嵇令颐点人打下手,快速在大陵尺泽中脘等穴上落针,然后取来一根细线套在天子颈上。 她细心收紧结时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更有甚者低下头不敢直视, 生怕这种大逆不道的方式惹来天子不悦。 可天子居然还短促地笑了一下,只是他面容扭曲, 看起来有些不堪。 嵇令颐让那绳子自然垂落, 至鸠尾尖截断, 牵住后拉至脊骨上,定穴在线头末端,灸七壮。 天子的头颅被拉扯着往后落, 不过几许之间,喘息已经断断续续平复了许多。 他咳得眼中充血, 眼珠子往上翻,可意识非常清晰。他盯住嵇令颐又笑了下, 汗湿着脸说:“茵娘教你的?” 嵇令颐点点头,抚着天子的胸膛顺气:“陛下情志不舒,气机郁结,胸肋痛,脉沉涩,呕出血来反倒是好事。” 那群御医又骚动起来,可天子闭着眼拍了拍她的手,于是房内极有眼力见地又安静了下来。 “虚不受补,陛下若是在服用其他滋补之物,需量力而行。”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说道,果然见天子的笑淡了下去。 她知趣告辞,将位置让出来让那些御医照料,天子并未留她,只是将将走到门口时提道:“遂园空着。” 嵇令颐转身屈膝一礼,谢过天子。 赵忱临与她一起离开,下阶见殷思译还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于是神色自若地牵住了嵇令颐,十指相扣。 嵇令颐茫然地看向他,只见赵忱临笑意晏晏,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句伯公。 而那殷思译见到他跟见了什么煞神似的,耷拉着肩膀连忙堆起笑回话。 三人一个短暂的照壁,赵忱临见嵇令颐已开始神游,点头示意后牵着她佯佯离去。 遂园内早已安置清扫完毕,两人越走越慢,嵇令颐赏着院子里的一株晚樱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着将贵妃送出去?” 赵忱临拈去落在她发间的花瓣,随口道:“她留在王都,留下来的爪牙也够你拔好久的刺,麻烦。” 其实不止这种大局意义,赵忱临锱铢必较地想着嵇令颐跑到王都让他独守两个月,他礼尚往来将天子的女人也送出去,这不是很合理吗? 他不高兴,别人也别想高兴。 嵇令颐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心里只想着孔旭设陷引程岐中箭的事,直懊恼。 本想一箭了结掉程岐的,结果蛮人就这点本事?还能让程岐回来报信。 好在赵忱临的人|皮面具出神入化,暗卫中善口技伪装者摇身一变成了居袭士,好一顿忽悠才近了身,见程岐身边人三五日就悄悄进那蛮人营地才确定了三殿下果真胆大包天到与蛮人串通,行这些叛国的荒唐事。 他自以为能顺利引狼入室后按计划镇压,大胜归来后随手给西域一些好处,自己则名正言顺地持功登基。 结果甫一中箭毒法后对方立刻翻脸不认人,推三阻四说不知箭簇上是什么毒,最后更是拒绝谈判,丢出那些辱母毁礼的条件。 嵇令颐想起云嬷嬷突然将程菡茵叫回宫中,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那厢程菡茵跟随者云嬷嬷仓猝回到宫中,一路小跑将步子跨得很急,噔噔噔赶回景福宫,进了寝宫后还未见人先急喊:“母后,菡茵来见您了!” 转过屏风,她脸上焦急之色还未来得及褪去,就见嘉贵妃凤蕙兰端坐在桌旁,染着蔻丹的指甲搭在一撇口短颈的橄榄瓶上,慢慢转着一盆雍容盛极的牡丹花。 她织金绣凤的衣袂逶迤迤地拖在地上,头顶五凤镶宝金钱冠,斜插着的一根飞蝶步摇轻荡,檀唇点朱,面若芙蓉,怎么都看不出一丝病容。 “来了?”嘉贵妃剪掉了两朵开得正旺的花,手臂上堆叠的绞丝金镯叮叮当当地响,她放下剪子,冲脸色微白的程菡茵招了招手,“过来坐,母后与你有话说。” 程菡茵拖着腿挪到贵妃对面,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需要称病将她骗回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嘉贵妃一如既往地寒暄了几句,两人客套得不像是母女,而是不太熟的生人,半盏茶后话题才终于转到了程菡茵的婚事上。 程菡茵一直低着头,一点点抠挖指甲边,心里升起一股烦闷。 可没想到这一回嘉贵妃并未提她府中那些才子乐师,也没有讲蔺清昼的事,而是说了一大堆为母则刚,抚育辛苦的话。 程菡茵安静地听着,毫无平日里骄纵任性的模样,贵妃说着说着话语中就含了哭腔,拈着帕子点去眼角的泪光。 程菡茵似乎终于被凤蕙兰鲜少对她露出来的母爱感触到,踌躇着挪了挪身体,终于坐到贵妃身旁。 贵妃放下帕子,将程菡茵的手握在手心道:“菡茵,你要知母后也是舍不得你的,可是眼下你的哥哥毒发如山倒,一日不如一日……你,你可愿为你哥哥做点事?” “我?我能做什么?”程菡茵愣愣地看着被包在手心里的自己的手,脑子还转不过弯来。 “蛮人说,需要一个公主和亲换来我朝太平,和岐儿的解药。” 程菡茵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周身发颤,那手想从贵妃手里抽出,却被死死握住。 她呼吸急促,眼圈发红,喉咙里咕哝着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扯揉捏,快要支离破碎。 “您称病叫我来,原来还是为了哥哥。”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掉,“这么多年了,您也只会为了哥哥‘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碗水可曾有一次在我和他之间偏向我?” “岐儿现在是危在旦夕!是命的事!”嘉贵妃嗓音一拔,尖尖的指甲在程菡茵手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她无暇顾及,只强调道,“何况你若是早早听我的安排嫁了世家,今日之事怎会轮到你?千言万语,不还是你不听我的话才落到这般地步吗?” 见程菡茵呆滞地望着她,双目毫无神采,贵妃撇开手忽然掩面痛哭,声音甚至盖过了程菡茵的哽咽。她呜呜道:“你以为做母亲的心里很好受吗?我从小没有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你,可岐儿是未来储君,他的事就是大事,你怎么能没有一点明辨是非的大局观呢?” 她又开始讲自己的不容易,说自己入宫前就嫁过人以至于在宫中如履薄冰,又说她出身普通母族势弱,可这样还是将一儿一女拉扯大,没想到儿子命悬一线,女儿还在责怪她。 程菡茵只是流泪,再无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她说不出话来,可嘉贵妃一直在说话。 她说:“你身为公主,受了这么多与身俱来的好处,和亲本就是你的命。我自小把你养得肤白貌美,花容月貌,你去了西域,那些个西域女子谁能比得过你?你未必会比王都过得差。” “若是你主动提出,陛下一定深感欣慰,日后我们母女三人仅凭这点怜惜也能过得风光。” “你看那山里来的小贱人,她若不是嫁给权势滔天的赵王,今日此事必定落在她头上。”贵妃哀哀道,“菡茵,你若要恨,就恨那人,她本该替你挡一劫。” “替我挡一劫?”程菡茵眼神空洞,像个死人一般呆坐着一动不动,“那我是替谁挡了一劫?” 凤蕙兰心下一跳,以为她知晓其中内情,不由得有些紧张地观察着程菡茵的表情,见她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失魂落魄,才松了口气,想着她说出那话应当只是误打误撞。 “菡茵,母后不是自小跟你说做人要往上看么?你若是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哄得那公冶族大王对你言听计从,以后岐儿便能开疆扩土流芳百世……你嫁去西域并不完全是一桩孽缘,你——” 程菡茵忽然打断了话,她红通通的眼睛紧紧锁着贵妃问道:“您自小教我西域公冶族的方言,难道是早知有今日?” “你在胡说些什么?!”贵妃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下两片摇摇欲坠的花瓣,她心中忐忑,只能在面上更加强势,“你别东想西想,这世上谁都可能害你,做娘的怎么可能不为你好?” 她想快速结束这段对话,一锤定音:“我已将折子送去行宫,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动身,无论如何先稳住蛮人要到解药。以后岐儿自然记得你的好,一统江山后就把你接回来,荣华富贵伴一生。” 程菡茵被几位宫女半送半压着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云嬷嬷更是寸步不离。 她知道这是母后怕她跑了。 有些话,她在幼时每每成为哥哥挑剩下的备选时不懂,可年岁渐长后这样的牺牲从一颗糖、一句嘉赏扩张成她的命运和自由,她再难自欺欺人。 她行尸走肉在廊中,见到母后豢养的那只红腹灰雀,关在金丝笼中,吃着最好的食料,躲在檐下避免风吹雨打。 可那是一只笼中雀,一只从最开始就注定是用来讨人欢心的礼物,转手数次,侍奉多主,最后才得以挂在这牢笼中日日歌喉。 “去回话。”程菡茵头也不回道,“我已明白母后的意思了,自会向父皇请命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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