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损根基的仙丹,无药可治, 越是病体虚弱时越是霸道凶狠,什么药到病除可治百病, 那都是在预支阳寿! 砂鼎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还有汤勺搅拌时偶尔碰到锅壁的声音, 嘉贵妃觉得放在火炉上炙烤炖煮的不是药,而是她的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嵇令颐将三颗药都化成汤,盛出在碗里放凉,端起后一步步靠近榻边。 方才还对嘉贵妃万般阻拦的宫女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为她贴心地往两边掀起帷帐,嘉贵妃喉间滚出一声呻|吟,很快连成了一连串的低弱哭声。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以为天子不肯让自己靠近是因为榻上之人只是替身。 她见程岐被人扶起,脸上青黑之气仍然萦绕,浑身瘦了一大圈。而坐在榻边的嵇令颐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稳稳托着碗,缓缓往口中倾倒—— “娘娘!”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嘉贵妃突然疯了似的冲上来一把夺过了嵇令颐手中的碗,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前一仰头,尽数入喉。 她喝得又快又急,像是怕人来抢似的。那汤药温的时间不够,还有些发烫,可历来金枝玉叶的她像是感知不到温度一样,将一碗药喝得一滴不剩。 她灌完,胸腔剧烈起伏,嘴里微微有些烫起皮了,可她居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她冲天子展示了一下干净的碗,而后松手,“咣当”一声砸碎在地上。 天子负手而立,连动都没动,他眼眸漆黑,什么表情都没有,只静静地站在离她三步之外的距离看着她。 好像在看一曲与他无关的戏,眼前相伴多年的女人剥掉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气质,在他面前散着发、肿着脸,用一种怨憎的目光盯着他。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 已经记不清了。 宫里的花开的太盛,年复一年,争奇斗艳,这一朵开败了,会有其他数不清的花吹来春日的风。 他的声线很稳,一丝颤抖也没有:“将凤氏送回宫中,剥去贵妃服制,无令不得踏出景福宫一步。” 凤惠兰被人制住,她并未挣扎,只死死地盯着天子:“岐儿是你的亲生骨肉。” “孤知道。”天子面无波澜,“岐儿流着孤的血,孤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凤惠兰得到了这一句话心里一松,腿脚都软了下去,她眼前模糊,流下来的眼泪淌过红肿麻木的面庞,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听懂了天子的言下之意:她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永远是外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也从没有将他当作夫君,她早在一次次伤心中对人失望,最后麻木。 每一次的食言和空等,每一次的忽冷忽热和事后敷衍,每一次见到新人花前月下后心如刀绞还要强撑笑脸,经年累月让她内心那片空白变得越来越大,让她难过得无动于衷,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哪里是今日,从来不是突如其来的,她早就说了诀别了,在每一个稀疏平常的黄昏。 情之一字,如红了眼的赌徒,赢了还想赢,想天长地久永远永远赢下去;输了就想翻盘,来来去去都是不甘心三个字,从未有好下场。 赌桌如此,红了眼的爱亦是。 凤惠兰一如往常地微微挑起下巴,做足了贵妃姿态慢慢走了出去。 她才踏出房门一步,身后传来枕边人三份小心翼翼,七分难抑激动的声音,天子问:“赵王将茵娘一同送回来了吗?他们现下在何处了?孤派人去接。” 凤惠兰的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仰头看了一眼天,行宫内望出去也是四方天空,还有未冒新枝的树蜷于暗处无意再言春,她被人催促,于是只能遗憾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 是夜,关雎别庄忽生大火,火势蔓延极快,还尤其会选址,很快将几个住人的园子拖入火海。此处坐落在郊外山水间,离京中潜火军甚远,可好在行宫内就有一口湖,宫人慌张提桶举盆,竞相灭火。 行宫内的护卫皆出动灭火,可没想到里头喧哗,行宫外更是热闹。 禁卫军将关雎别庄团团围住,禁军统领长孙沧亲临指挥,只说天子遇刺,行宫内除了天子外所有人都需扣下看守。 一声令下,关雎别庄再宽阔也挤不下这么多人,灭火的灭火,寻人的寻人。 动手的动手。 嵇令颐在走水的第一时间就身披湿衣跑出了遂园,她心中如鼓擂,知晓今日是要见血了。 赵忱临离京为她办事,走之前再三对她强调切不可心急,万事等他回来再论。可是没想到今日天子与凤蕙兰忽然撕破了脸,彼时她就知道王都要变天了。 哪有这么多的步步为营,禁卫军只要有一部分在凤蕙兰手中,她必然想要走捷径。 何况这已是逼上梁山。 她心中默念着不是她不听赵忱临的忠告,实在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送上门来的鸭子她怎么样也要吃下肚。 嵇令颐非但没有往开阔处跑,反而直冲火势越发骇人的宝兴殿跑去。 天子近日走跑皆如常,只是动作急时仍会头晕眼前发黑。她跑进殿中时有一群侍卫正在想办法穿过塌下半根柱子的殿门强闯进去,后方还有大群宫人往里扑水。 天子就在门前徘徊,嵇令颐凄声叫了声:“父皇。” 她的眼泪说掉就掉,说什么也不肯退后一步,一直紧紧跟着搬柱子的侍卫闹着要进去一同救人。 众人齐心协力将被火苗吞噬的柱子挪出一条窄道,她更是随着侍卫冲进火海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喊父皇。 天子腿上被灼伤,腾挪稍有不便,凑近后能明显闻到丝丝缕缕的焦味。嵇令颐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搀扶着往外走。 “你……进来……作甚?”天子的嗓子哑得犹如含了一大口沙子,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众人到了安全处,嵇令颐泪眼朦胧,脸颊上落着黑灰,狼狈不堪。她呜呜说着父皇有难儿臣怎可独活,还说要是父皇有个三长两短,已在路上的娘亲会何等伤心欲绝…… 说当今圣上三长两短可是大不敬,立刻就有侍卫在一旁提醒:“公主慎言!” 嵇令颐哭得梨花带雨,懵懵地做不出什么反应,好像脑中断了弦,已经不会思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天子警告地拦了一下出声的侍卫,握住了她的手,抚慰地摩挲了两下。 禁卫军就是此刻闯进来的。 声势过于浩大,嵇令颐仍在一旁做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拖油瓶,天子却瞬间沉了脸,只留两个亲信,其余人等皆派出去阻拦。 嵇令颐被他带着往行宫深处跑,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红着眼睛说:“三殿下的寝宫未走水,陛下,我们不如去那儿避一避?” 天子的脸色顿时黑得难看,眼神冰寒,一眼望去像是掉入了深渊。 他将身上绣着沧海龙腾的明黄色长袍脱下,上面已经被火星子点出无数个洞,下半截更是灼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去将三殿下请过来,”他将长袍丢在地上冷冷道,“披着孤的衣裳,免得他受了春寒。” 两个亲信立刻奉命前去。 嵇令颐似乎终于恍然大悟,有些害怕地捏住了天子中衣一角,提议道:“四公主的绛园也无事,那处无人,不如我们——” “就去那儿。” 两人不敢走大路,听外头似乎已经有刀剑相向的碰撞声,兵器鸣烁,骨鸣弓弦,惨叫哀嚎之声听了酸心腐脾。 两人直往灌木丛中钻出一条路来,到了绛园嵇令颐把天子往巾箱里一塞,歉意道:“陛下忍耐则个,儿臣去接三殿下。” 天子捞了一下她的手,未果,巾箱的盖子被掩上了,只留了一条缝,透出去只看到虚虚人影。 声音渐行渐远,嵇令颐说:“等三殿下到了,陛下便可放心了。”
第120章 天子在巾箱中蜷起身子卧倒, 这个巾箱平日里是用来放置书卷的,程菡茵自小不爱读书,但那几个巾箱倒是又大又沉。 可即便如此, 塞下一个大活人还是牵强了一些。 他腿上被火燎伤, 静置了一段时间后那一块皮肤火辣辣的, 催心挠肝般疼痛难忍, 他整个人以一种扭曲奇怪的姿势弯曲折叠,很快四肢就开始麻木难当。 太久了, 嵇令颐还没有回来。 天子心中惶惶, 虽然看不清外头的局势, 可那些白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甚至还能想象出刺刀见红的惨象。 方才的大火起得太古怪,且不说专挑着有人居住的地方着火,就连那火势也蔓延得过于|迅速,种种怪异让他认定定是身边人下手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将这几日进出过宝兴殿的人一一想了一遍, 可他病时休憩瞑眠的时长偏多, 有些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再者宫女为了服侍他就寝用膳和沐浴漱口进出更是频繁,他不仅叫嵇令颐候着, 因疑心太重又让御医审监, 再加上来送奏折的宫人和凤惠兰…… 紧张的环境下他脑中越发混乱, 如一团缠绕的线团般理不出思绪,可程歧回到关雎别庄的消息在凤惠兰一事后全行宫的人应该都知道了,皇宫内更是历来消息灵通, 三皇子那儿是关雎别庄唯一没有起火的地方,这让天子几乎直接给凤惠兰定了罪。 她为了她的亲亲宝贝儿子, 敢下毒,更敢自己饮鸩止渴, 这样不要命的劲怎么会让程歧陷入危险? 天子铁青着脸,腿上的水泡一碰就疼,可是没有多余空间能让他照顾伤处,新鲜的水泡被压破,脓水流下来染得皮肤上黏黏糊糊。 他愤怒得鼻翼剧烈翕动,后悔今日念在往日情分没有直接将那个毒妇一条白绫赐死,还给了她带着禁卫军逼宫的机会。 找程菡茵时动用副统领他就该想到有这一天了,怪他还是低估了凤惠兰的狠毒程度! “陛下在那!”忽然有一粗犷声响起,紧跟着大批脚步声冲着这儿赶来。 那些人仿佛就近在咫尺,天子头皮一炸,止不住地抽搐起来,胸腔内憋闷难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肺里膨胀沸腾,他的嘴唇直抽搐,惊恐又绝望地接受了此时昭然若雪的现实—— 他的哮喘病犯了。 破风箱似的喘息拉得越来越粗,他听到嵇令颐的尖叫声,还有人重重摔在地上,刀剑捅了进去发出血肉的“噗嗤”声。 第一刀捅进后就是越来越频繁顺利的反复刺入、拔出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呼喊的“陛下!”,语调尖利又古怪,好像是在惋惜,好像是在兴奋,吵得他头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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