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中簪子落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玉石响声,后又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拉出绵长的余音。 周围的房间都被她们这一行人包下,可她是第一个吃完回房的,这一点声音根本闹不出什么水花,嵇令颐知道只有跑出房间才有机会,张口就咬上了那人的手。 “嘶……”的倒吸一声,那人吃痛,可非但不松手还变本加厉掐住了她的下颌逼她松口。 “是我。”那人短暂地出声表明了身份。 可嵇令颐这种时候完全没有辨认出声音,她的耳朵里只能听到楼梯口似乎有一大群人上楼,以为是孔旭等人用好晚膳亟待回房,挣扎越发激烈起来。 动作见,她敏锐地发现身后之人的右肩似乎受了伤,并不太能用劲。 她曲肘便往右肩砸,而身后之人似乎是终于失了耐性,将她往前一推,顺带屈起膝盖顶在她腿上,而后整个人压上来将她牢牢按在墙上。 “客官,巡府夜查。”门外店小二赔笑道,“毗城最近不太平,也是为了您的安全。” 嵇令颐像是一只在树林间游荡飞行的松鼠般压扁了身体贴在墙上,她挣扎得发髻都松散了下来,两人贴得太紧,她终于闻到了一点熟悉的熏香味。 “客官?” 里头的语调有些含糊,那女声带了点懵懂初醒的埋怨:“甚歉,刚睡下了,请等我更衣整理下。”
第38章 嵇令颐打开门时已经穿戴整齐, 只是头上发饰尽数取下,而榻上被衾凌乱,看着的确是被吵醒叫起来了。 店小二知道这几间房当时是个亲兵卫来预定的, 住客身份应该不俗, 把人喊起来难免有些忐忑。 嵇令颐坐在鼓凳上, 见巡府候卫鱼贯而入, 仔仔细细地将房内各处摸索了一遍,连床底、柜匣等地都不放过。 她嫌一帮人挤在屋中太过拥堵, 退到窗边将只留了条缝的窗牖打开通风, 任凭习习夜风灌入。 那风将她未束起的长发吹动, 披衣散发,赤脚趿鞋,嵇令颐倚在窗边问道:“出了何事?可是有什么江洋大盗才劳烦诸位大人夜巡?这么兴师动众,我今晚可要被吓得睡不着了……” 店小二立刻维护客栈声誉:“客官这话说的,我们这店堂内有关二爷坐镇, 招财驱邪, 可从来没出过什么案子,大人们只是例行检查, 不碍事不碍事……” 嵇令颐低垂着眉眼, 心想要是每间房的“例行检查”都要做到这份上, 一晚上拼死拼活也查不了两家客栈。 果然,那群候卫搜寻无果后展开一张画像:“见过上面的人吗?” 嵇令颐已经做好了会在画像上看到赵忱临或是李逞等人的准备,谁知定睛一瞧居然是张生面孔, 心下诧异,摇头道:“不曾见过。” 巡府候卫见怪不怪, 卷好画像依次离开,顺手带上门道:“此人肩上有伤, 我等追踪到此处后丢了踪迹,如果有发现及时来报。” 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嵇令颐倚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半晌,才微微偏过头去轻声道:“肩上有伤?” 窗沿外,天色呈静谧暮黑,月亮如钩,大半隐没在尘滓皆无的层叠云朵中,若非尽力分辨,只能依稀描摹出一袭黑衣的男子单臂勾在窗桕下方,整个人悄无声息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缓慢爬行的云层一点一点荡开,月清如水,投在雕花窗牖上射入斑斑点点细碎。 少顷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暴露在室内灯烛火影之下。 他借力撑了一把,前臂上分明有青筋鼓起搏动,可他仍未发出丁点动静,阒然深夜只有窸窣虫鸣。 那人手腕一转,轻轻巧巧地翻窗而入。 嵇令颐往外瞥了一眼,窗外老树上只有一只老鸹眠栖,她伸手关窗落栓,鸹鸟才被惊醒振翅飞走。 她转过身,见赵忱临坐在鼓凳上垂着眼自若地将领口解开,烛火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带下一片虚影。 “之前雨夜我收留过你一晚,今天……嗯……”赵忱临话说一半遽然停下,似乎是拉扯到了伤口。他拧着眉张了张手掌,虎口处赫然一个明显的牙印,渗出丝丝缕缕如蛛网般的血。 他自然也留意到了,有些微恼:“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没点拳脚功夫,倒是都长牙上了。” 嵇令颐比他更理直气壮:“不打招呼私闯女子寝房,不打死算好的,你还倒打一耙?” 赵忱临将衣衫剥开,里头还胡乱裹缠着一叠不知道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鲜血已经渗透,在布料上扩散晕开大片,也不知道底下到底是什么光景。 他眼神淡漠地往自己的伤处觑了一眼,平静得像是在看别人身上的血,神色自若地开始解开。 他单手不好操作,又无甚耐心,直接粗暴地将结硬扯开,终于露出锁骨下方一个的狰狞伤口。 拜他那乖戾动作所赐,伤口顿时又涌出新鲜的血液。嵇令颐蹙眉望去,只见那菱形伤口明显是小型发射袖箭伤,伤口不大却深,里头还陷着一个银光锃亮的精良箭镞,周边可见皮肉撕裂痕迹,明显是拔箭时被上面的倒勾撕扯出来的。 “箭身脆,我拔箭时直接断了,还剩下箭镞留在里面。”他将肩膀处的衣衫完全放下去,“上面有毒,需要取出来。” 嵇令颐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看伤口不像有毒的样子啊,你伤处周围都——” 她疾步上前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发觉赵忱临皮肤一片湿滑冰冷,立刻噤声。 赵忱临坐在椅子上,仰起下巴瞧着她蹙起的眉梢,眼尾下拉,颇有几分可怜温顺的样子,低声说道:“我暂时用内力逼着,可坚持不住太久,你能用针是么?” 嵇令颐知道他大概是身上寒毒又发作了,也许是今日在城外见识过太多奄奄一息或是半截白骨的森然场面,顿时语气紧张起来:“你别睡!我马上给你处理。” 她自己的行李中备了一些急救用具,可这不足以支持眼下的场景,便先取针炙火烛,又快又准地刺入腘窝、肘弯、金津、玉液几处大穴,点刺放血。 见他四肢厥冷、唇色苍白又加一针气海,扎完后连忙扶着他往床榻上走:“你躺进去一点,别露馅,我出去取工具给你拔箭。” 赵忱临像是聚了一口气就等她落完针,她最后一针刺入后立刻松下了肩膀,整个人疲乏无力,连说话也慢吞吞的:“血会沾上被衾。” 嵇令颐取了件自己的衣服垫在他肩膀下:“我会说我葵水来了。” 赵忱临:…… 她急匆匆地安置好他就要往外走,可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嵇令颐一口气没喘匀,拉起被子连头连尾将赵忱临囫囵盖住,回道:“哪位?” 那店小二的殷切道:“客官,要热水吗?” 嵇令颐将罗帏放下出去开门,见面就是二两碎银,她一手捂着额头娇弱道:“我筋骨酸痛想多泡一会,麻烦多要一些热水。” 店小二一见那银子便笑开了花,一边弯着腰点头一边保证:“马上给您送来。” 嵇令颐又加了钱,叹气:“方才没什么胃口,怕半夜起来叨扰,能否顺便帮我带点清粥小菜,蛋羹也可。” “好好好,您放心嘞!” 那店小二转身就走,迎面就碰上用完餐的亲兵卫们,领头的孔旭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嵇令颐有气无力道:“暑邪伤人,我好像有点中暑了,能否帮我把器具拿上来?一并放在那个蓝色的包裹里了。” 孔旭点头:“我去取,孺人好生休息。” “指挥使,我来吧。”旁边立刻有其他亲兵卫抢先下了楼。 嵇令颐关上了门没管这些,孔旭应该知情自己的主子在这里,他会想办法掩人耳目的。 回到床边,赵忱临果真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嵇令颐拉开被衾给他透了口气,瞧见他闭着眼,微微有些闷红了。 孔旭很快将东西取来了,他身边还跟着刚才抢着做事的亲兵卫,热情道:“蓝色包裹有好几个,不知道孺人要哪个,指挥使怕耽误了事,叫属下一并拿上来了。” 等到房内东西一应俱全,嵇令颐才反锁了门唤了两声:“你先起来把药喝了。” 赵忱临睁开眼睛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扶我一把。” 他刚才还能单臂把自己吊在窗外纹丝不动,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她架住他将他扶起靠在床背上,取了几粒之前用白苑芋制成的止痛药喂他服下。赵忱临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乖乖照做。 倒是嵇令颐解释了一句这是镇痛的。 赵忱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次可要用够量。” 嵇令颐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赵忱临见她目光茫然,那丝笑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缓缓隐去,最后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看上去有几分怒意。 他面无表情地将药丸一口气吞下,嵇令颐在一旁用热水绞了毛巾细致地擦掉了伤口周围蹭开的血污,又舀了干净的热水将一瓶药粉冲化开。 她庆幸道:“我把黄芪、川芎和当归研磨成了粉,否则还要起锅烧水熬煮。” 她一丝不苟地用药水将他胸膛一片反复擦拭消毒了好几遍,赵忱临一开始还垂着眼帘盯着她的动作,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开始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可盯着盯着,嵇令颐感觉自己手下的胸膛逐渐绷紧了,她抬头欲劝说让他别这么早就紧张成这样。 可一抬头,赵忱临紧拧着眉撇过脸看向一旁,一副不想与她多说一个字的模样。 嵇令颐只能把那些话咽了下去,加速手上的动作,而后取了刀片和钳子。 她叠了块帕子给他,认真道:“你若是怕就把眼睛蒙上。” 赵忱临冷笑一声,连话都懒得跟她讲。 嵇令颐面不改色地收回去:“那你别动。” 她招呼打得快,手上更快,在他箭伤处快速划开,上面吊着一块之前被他暴力拔箭时留下的碎肉,被她一并切去。 赵忱临靠坐着,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自虐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嵇令颐将伤口切开后用钳子伸进去,稳住手腕的力道一点点往外扯。 他果真纹丝不动。 反倒是她忌惮这箭镞实在是进得深,几番确认有没有伤到骨头,有些束手束脚。 那银色箭簇终于被取出来时,嵇令颐才发现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她无暇顾及,取了放在一旁穿好线的银针开始为他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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