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一直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翻飞的左手单手打结,右手下针快速,潇洒又自信,直到胸膛处留下了整齐的针脚才哑着嗓音夸赞了句: “有所长进。” 嵇令颐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他接二连三说出的话和语气中的熟稔。 说得好像他见过她缝针似的,他们很熟吗? 她心道这人是不是已经神思恍惚开始出幻觉了。 不过她向来是个实干派,一言不发地取了根毫针刺入了十二井穴。 心悸意乱、神志不清者适用。 赵忱临是习武之人,岂能看不出她意欲做什么,当即就脸色一沉想叱她。 可他上身才动了一下,就被她凶狠地骂了句:“你再动下ⓨⓗ试试?” 她斜睨着他生气时远山黛眉微微上挑,连带流畅艳丽的眉眼也生动起来,让他想起小时候永远得不到的一盏镶以绢纱的灯笼。 上面绘画着美人面,栩栩如生。 他就那样半途顿住,默默地挨了她那句骂。 只在被衾下微不可见地摩挲了下虎口处的牙印。
第39章 赵忱临自打被她呵斥了之后就一直任人摆布, 格外配合。 嵇令颐几次用余光瞥他,都见他平视着前方,目光在空气中毫无焦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开刀放血缝合的手术, 再加上他方才浑身冰冷, 嵇令颐怕他真的意识模糊, 开了个话题鼓励他说话:“你今晚是怎么了,被这样追杀?” 她的心思都放在手上, 这一句话说出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话题不好, 他定然不会向她坦白这等事情。 谁料赵忱临今夜善心大发, 突然有问必答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高府中有暗室么。”他轻描淡写道,“我进去了,顺便将东西带出来了。” 嵇令颐正在缓缓扭动毫针,心中默数时间抽刺往复,闻言差点记不住自己数到第几秒了, 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带……带出来了……?你拿着这种烫手山芋, 且城门要路引,你怎么过关的?” 赵忱临淡淡地冲一旁抬了抬下颌, 心有灵犀般:“七, 八……” 嵇令颐逢十收针, 抽空飞去一眼,见到自己枕边有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分明就是那张通缉令画像上的脸!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声称苦夏在明空寺住了这么久,恐怕高驰到现在也不知道使者一事早就在他掌控之中, 还以为将人蒙在鼓里,这才没有派重兵看守。 他早早出蜀回赵是对的, 使者之事一旦爆发,再想走就难了。 魏蜀一旦起狼烟, 赵忱临纵然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从彰城出来,高驰一定会扣下他逼赵国站队出兵挡在前面。 “那你是被发现带走了东西,这才被追杀?” “不是,是因为这张脸是庞绍旧部的一个亲信,那人已经死了,可亲兵卫不知道,只以为是一损俱损后潜逃了。”赵忱临懒洋洋的,似乎想动手拨弄下那张人|皮|面具,突然想起才被嵇令颐言辞激烈地斥责过,顿时放弃了举动。 嵇令颐想起自己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过巡府夜查,只有今夜……她灵光一闪:“你故意露面,是我身边的亲兵卫暗中通报了消息?” 赵忱临恣睢道:“本王可没有孺人这等胸怀,明知自己身边有眼线也能容忍,我已知晓那人是谁,你安心施粥就是。” 她虽然知道此举是为了给孔旭扫清障碍,可也一定程度上让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百感交集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冒出一句:“那你下的血本也挺大,这伤可不简单。” 赵忱临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不再言语。 嵇令颐埋着头施诊,没看到他的表情,感叹道:“听青麾说你武艺精湛,方才那几个巡府侯卫看着也不强壮啊,你连这也打不过?青麾不会是在溜须拍马吧。” 赵忱临盯着她低下头时头上小巧的发旋,倒是没直接对她生气,只幽幽道:“孺人知道这人|皮|面具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他的语气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压迫感,让人忍不住心里发紧打鼓,嵇令颐听出了其中的情绪,抬起头与他对视。 床上罗帏深重,她为了能有更充足的光线将它们完全撩开,此刻烛火跳动在他眼底,她亦在其中。 赵忱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噙笑道:“本王没有那等好手艺,只有自小习武时练出来的好刀法,切苹果皮时能厚薄均匀,长而不断。” 她手上僵硬一瞬,决定不再挑起话头。 可是她老老实实埋头扎针,赵忱临好像又不满意了,几番别有意图的乱动却引不起她一字半句的斥责,越发不满。 见她不搭理自己,赵忱临只能退一步主动解释起来:“那匣子上的锁是六子联方,一打开机弩矢直接往眉心射去,距离太近我只来得及偏了下身体。” 见她没反应,赵忱临偏了下头:“你要见识下么。” 嵇令颐摇头摇的很坚决,知道高驰私养军队意图称王是一回事,亲眼见过证据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语气缥缈:“你好像很怕我,不想与我牵扯上干系?” 废话! 嵇令颐没好气:“主公少拿活剐人|皮的事来吓我,我应该就能大胆一些。” 她缝针至最后留了一个小口,用以让针灸逼出的毒血流出,赵忱临散了内力后周围皮肤果然泛起了紫,被禁锢在针穴之间,像是印了片墨迹。 嵇令颐拿帕子一点点拭去流出的毒血,见颜色恢复得缓慢,忧心清理不够完全,俯身想用嘴吸出伤口内的毒。 可她忘了自己一直没有束起长发,这才靠近了几寸,如墨青丝随意洒下,在肩膀打了个旋后就垂荡在胸前,更有几缕堆在赵忱临的胸腹部。 她连忙直起身子想赶紧挽个发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把那些调皮乱跑的发丝拢进手里。 她一怔,赵忱临淡声道:“碰了头发还要用黄芪水重新净手。” 话虽如此,可是…… 嵇令颐像是被点了穴,僵立在原地,从脸颊到脖子都没了知觉。 一手抓不完全,赵忱临索性分成了两股,单手在她脑后想把头发盘成一个结。 可他从来没有为女子做过这种事,实在是不擅长为她盘发,弄了半天除了几次扯痛了她,从手心滑出来的发丝越来越多。 嵇令颐几番开口,他都不理不睬,似乎与发髻犟上了,势必要帮她束起来。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两股七歪八扭的粗辫子,还有数不清的碎发落在两鬓,像是乡下农忙时的田间姑娘。 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只有一只手,不太习惯。” 嵇令颐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在她平复下心情前别与他对视。 她就这样顶着这个滑稽的发髻,装作风平浪静的模样俯下身将他伤口处的黑血一点点吸出来。 她每吸一次就用茶水漱一次口,公事公办,循规蹈矩。 赵忱临将她的长发束起后便收回了手,两人方才的手足无措因这种刻意的回避反倒变得突兀,就像在板结干涸的泥土上撒了一把水,表层快速蒸发譬如从未发生过,可渗透下去的清凉和湿润被好好收藏。 其实她不用躲避对视,因为他将头转了过去,虚虚实实地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去。 赵忱临确实什么也没想,唯有后悔刚才不如让她多洗一次手。 眼睛避开,其他触感就变得让人难以忽略,那些他努力了很久也没挽起的发丝一遍遍扫在他的胸前,让他受尽了折磨,宛若一只毛茸茸的山雀一直在用尾巴上的彩羽挠人。 他思绪迟钝,乱糟糟地想着其实也不是尾巴上的羽毛,应该是腹部的短绒,那簇最细腻柔软的雪白绒毛。 房间里只有她漱口发出的轻微水声,除此之外在没有任何暧昧或是会让人心猿意马的声音,她只是个尽心尽职的医官,他很清楚。 可是赵忱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那箭镞上的毒影响到判断力了,他像她方才记不住时间一样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遍吸黑血了…… 第五?六?不对,可能是第七次了吧…… “好了。”嵇令颐坐直了身体,将两人的距离彻底拉开,习惯性地取过身边的凉茶漱口。 赵忱临似梦初觉,撇过脸时只来得及看到她唇上血色靡丽,晃眼只一瞬就被擦去,像是冬日大雪纷飞时点在枝头的一朵惊鸿一眼的寒梅,被雪刹那迷了眼后就零落消散,如昙花一现后再无踪迹。 毒血已经几乎完全引出,可他恍然间好像还能从她唇上看到红到发黑的艳丽血色。 后面的上药包扎对嵇令颐而言小菜一碟,她解决完这一切后又把沾血的布条都一并扔在铜盆中烧掉。 “没有火炉,更没有香料,你将就着用这个取暖吧。”嵇令颐将那铜盆挪到床边,自己则离开老远。 大夏天的,遭罪。 赵忱临已然按下了方才乱七八糟的奇怪情绪,他扫了一眼烧的旺盛的火苗,莫名其妙:“你毁尸灭迹就毁尸灭迹,充当什么火炉?” “你不是寒毒发作了?” “谁跟你说我寒毒发作了?” 嵇令颐一愣,喃喃道:“我方才触及你身上时冰冷一片,像极了那次为你解寒毒时的症状。” 赵忱临的神色淡下去,阴凉淡漠如稀疏凉夜中微弱的月色:“不是。” 房间里只剩下盆中“噼啵”的短促爆裂声,他一言不发地穿戴好衣服,下床喝掉了她的药和准备的清粥蛋羹。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老三样。 “你睡吧。”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行动间完全不见滞涩,又摇身一变成了那个衣纵如飞的赵王,“明日起那个亲兵卫便不再是问题,毋需再怕。” 像来时一样,他在窗边观察片刻便翻身而出,夜色浓稠,几乎只是片刻身影就融入其中。 嵇令颐恍然才觉,当初在高驰营地时那位轻功绝胜将追兵耍的团团转的刺客,好像与赵忱临的身姿有些相像。 据说暗卫是他亲手调教练出来的,现在看来果然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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